半掩着的门里头传来男人中气十足的训斥声。 下人们为避嫌早已跑光,只有年岁小的谢知鸢好奇心旺,不退反进,她轻轻靠在门框上透过门缝往里瞧,入目的画面一下子宛若锤子砸在她心头。 还未病愈的少年跪在地上,即便年少,眉目已初显淡漠,他跪得极直,冷冷地垂着眸,薄唇轻抿,额上带着因疼痛而泛起的汗渍。 而镇国公——他背对着门,只得瞧清他半边挺拔的背影,在小小的谢知鸢眼中如山般高大,这也成了她好几日噩梦中的画面。 她不懂为什么表哥病还未好,这位舅舅就要让他罚跪,可对于他慈祥的一切印象从那时便已抹去,重新烙上可怕的印子。 明明,明明舅舅对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很是慈爱...... 直到后来,她无意中听到下人谈及表哥,才知他处境之艰难。 大公子、二公子那边的人仗着镇国公的宠爱使劲克扣他的月例,下人们见风使舵,虽碍于身份面子上还过得去,背地里细小的差漏却时时显露出来...... 若非陆明钦是圣上钦点的世子,只怕连这头衔都要被镇国公亲自薅了去。 直到陆明钦大了些,功课、骑射一骑绝尘,逐渐展露锋芒,暗中蚕食府中的势力,才成了如今人人尊敬的陆世子。 谢知鸢心情一瞬间低落了下去,谁人都道表哥如今的风光霁月,可又何曾了解过他从前的艰辛呢。 陆明钦不知道自家的表妹正在可怜他,自镇国公来了后,陆府的席位气氛有些凝滞, 宫人小心翼翼窥向二人,却见一个只垂眸喝酒,另一个板正地坐在那里,眉眼犹带怒容。 他早已听闻镇国公同陆世子不合的传闻,未曾想这竟是真的。 “那是阿鸢吧,”最终还是镇国公先败下阵来,他眉目和缓了些,叹道,“上回见她时她才及笄,一年多未见又长开了些。” 陆明钦神色不变,兀自又倒了一杯酒。 陆兆盛有意与他缓和关系,没顾着他的冷脸,接着道,“既是你自己选的,我也断不会拦你,小两口好好过日子,那我也无需忧心了。” “我们夫妻二人之事,不劳镇国公费心。”陆明钦掀了掀眼皮子,不咸不淡道。 “你——”镇国公未曾想他竟这般不给面子,浓眉倒竖,胸口极度起伏,顾虑到这是宫宴才未骂出声,怒气半晌才消下去。 颤抖的目光在不孝子无动于衷的脸上停顿良久,见他始终不为所动,肖似陆夫人的眉眼一片淡漠,陆兆盛再度无奈叹气,“罢了罢了,你也大了,管不动你了。” 侯立在后头的伴云于心中默默吐槽, 说得好似您小时候管过世子爷似的,若非半点情面不顾,此刻夫父子二人也不会比陌生人也不如。 ...... 这边父子二人剑拔弩张,那边的谢知鸢兀自低落着。 周遭的贵女们倒叽叽喳喳,话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她方才便一直在偷听,只是因着她们谈及的事都是她不知晓的,是以在脑子里无意识地过了一遭, 如今一直竖起的耳朵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她瞬间一个激灵。 “你们知道近些时日风头正盛的冯将军吗?” “怎会不知,他如今可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 “我听说他要娶白玖了!” “怎么会啊——”“就她?”“真扫兴——” 之后是贵女们对白玖的数落,纷纷扬扬,听起来那位白小姐极不受欢迎。 白玖在盛京名头大,也很有才华,喜欢她的男子很多,不喜欢她的女子也很多,喜欢她的觉着她为人风雅娇柔,不喜的觉着她一直端着、很是做作。 这些都是谢知鸢从陆明霏那听来的。 可如果按她们所说的,冯将军要娶白玖,那明霏呢? “阿鸢——”少女轻快的嗓音并着肩上的力道一道袭来,陆明霏从她身后窜出,“在想什么呢?” 谢知鸢被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瞪向她,“走路都不带声的——我瞧见表哥早就到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陆明钦笑着从她矮桌上拿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她今日为避嫌,倒没穿平日里喜爱的红裳,只着了件杏色的秋衣,竟显得端荣雅贵。 她对贵女们望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一面将手里的葡萄塞进嘴里,一面道,“方才我在姨母那多呆了一会,不小心晚来了。” 她吞咽了下,才接着说,“她还很想见你呢。” 谢知鸢霎时慌乱起来,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问,“皇后娘娘说要见我?” 谢夫人尚在闺中时与陆夫人是密友,自然也与皇后相熟。 谢知鸢曾不知多少回听娘亲提起过皇后娘娘是多良善、多通透聪慧的一个女子,可毕竟金光闪闪的头衔在那,任凭她是再好说话的一个人,也不得不令谢知鸢心慌。 作者有话说: 嘿嘿最近沉迷于其他大大的小说【崇拜脸】
第119章 、疾雨 陆明霏差宫人又端了个椅子来,正大光明地往谢知鸢身边坐。 这一下子场中不少贵女停了口中的话头,隐晦的目光时不时朝这边望来。 谢知鸢好似能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无非她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未婚妻云云。 她垂眸,手不自觉伸向身旁,借着袖子的遮掩,恶狠狠地掐了一下陆明霏的腰。 席面间种种暗潮涌动半点未阻碍宴会的进展,酉时末,随着太监尖锐的高呼,众人齐齐静默起身,行礼相迎, “恭迎皇上,皇后娘娘——恭迎太子,太子妃——” 齐呼声响彻御台。 谢知鸢跟着照做,她敛眉俯首,余光也不敢偷瞄,安安分分地盯着案面, 半晌后,免礼声才从上首传来,谢知鸢稍松口气,她是头一回来宫宴,难免担忧自个儿的举措有哪里不足之处。 她提裙摆落座,这才敢隐晦望向前方—— 传言中圣上与皇后娘娘恩爱无比,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皇后依旧盛宠不衰, 圣上的后宫也无比清净,除却生了二皇子的万贵妃外,也只有几个不受宠的嫔妃,如此一来,子嗣难免单薄,掐着手指头也能数全。 谢知鸢的坐席离前首不远不近,她只敢偷偷瞟上几眼,依稀记住了帝后的穿着。 太子与太子妃此时正巧端着酒并肩入席,承安郡主平日里着白裳居多,如今婚服如火,其上勾金点翠般绚丽,妆容厚重端庄,再加着她面上的笑,越发显得陌生了起来。 谢知鸢不由得想起明霏先前同她说的话, “承安她多喜欢三哥你也知道,可就是她这般尊贵的身份也躲不过......” 眼前的太子与太子妃言笑晏晏,两人面上戴着的笑如出一辙,庄重端雅, 明明该是她乐于见到的场景,可不知为何,谢知鸢却高兴不起来。 她面上不显,坐得极端正,越过泱泱人流朝最尊贵不过的二人望去,却正巧对上了承安错眸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之下,谢知鸢怔愣了一瞬,周遭喜庆的红与笑声都仿佛离她远去。 她回过神后不免懊悔,这天底下这么姻缘不过是利益的结合,即便在风气开放的大衍,与承安郡主相似的事再正常不过,她管的过来吗? 更何况谁知婚后承安与太子不能和和美美了?再退一万步讲,感情的事勉强不得,她又不可能将表哥让出去,如今这般高高在上的怜悯才是最令人生厌的,就好似—— 就好似表哥是个战利品一样,得到了便可向他人炫耀...... 她已是极为幸运的了,可难道就能因此怜悯他人的不幸吗? 谢知鸢郁闷地垂首,她深知有些事不能多想,于是止住脑袋里发散的思绪,不停提点自己,她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其他的千万别再管了。 陆明霏奇怪地看向自家的小表妹,见她心神不定地捏住杯盏,就要往自己嘴巴上凑, 她瞬间一惊,忙止住她的动作。 表妹可不能喝酒!这个小酒鬼届时胡乱做出什么事,她可保不了她! 眼瞧着阿鸢顺着她的力道放下了手里的杯子,陆明霏松了一口气,她戳了戳女孩脸颊上的软肉,问,“你发癔症了?” 谢知鸢这才回过神来,她虎着一张包子脸,摇了摇脑袋,“我只是知晓了一件事。” 陆明霏不解,“你看个大典能知晓啥?” 谢知鸢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陆明霏只当她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同她介绍起周遭贵女的身份来。 “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尚媛,她是盛京四大才女之一,另外三人分别是白玖......除却白玖外,另外两人也在场的。” 说到此处,陆明霏难免又夹带了自己的想法,“盛京贵女虽说多如牛毛,但总有拉帮结派之象,不算上我同承安这种其他独来独往与谁都能说上两句的,便属白玖、柳玉容等人手底下的拥趸最多。” “此次来的尚媛与承安郡主关系更亲密些,但她同白玖不对付,连带着其下的拥趸也看她不顺眼,是以承安未向白玖递帖子。” 谢知鸢听得格外认真,听到兴起之际,还忍不住惊呼两句,活似一只小土包子。 她先前因与柳玉容同岁,两人在大学府的学堂又挨着,是以只认得她那么一个,还以为全盛京的贵女也就如她那般了,哪曾想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 盛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说上个几天都扯落不完,谢知鸢还没听完呢,宴会便要结束了。 陆明霏抿了抿桌上的酒,舒了口气,“这些你将来当世子夫人时用得找,改明儿我再与你继续说道说道。” 谢知鸢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明霏常年在京中,这些事比谢夫人还清楚得要多。 宫人们已开始收拾摆放的器具,赶趟儿的权贵们纷纷鱼贯而出,谢知鸢正等着娘亲来寻自己,却不料先见着了伴云。 “世子爷在殿外等小姐呢,”伴云笑了笑,“谢夫人那已派人通传过了。” 谢知鸢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声,一旁的陆明霏调笑着拍了拍她的肩, “那我就不打扰你同三哥啦,再讨厌那个老头子也得把他拉走——” 闻言,谢知鸢脸上的热意更盛,她起身理了理裙摆,上下确认自个未出错了,这才提步跟着伴云朝外行去。 平朔殿外的天阴沉沉积着云,忽地一道亮光闪过,在少女的锻布鞋踏出门槛时,响声也到了耳边,直把她惊了个一哆嗦。 先前天幕还算透亮,可如今大半都被墨浸染,谢知鸢调转目光,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不远处宫前兰台上的男人。 他侧对着这边,似是在与同僚说着什么话,挺拔颀长的身姿被夜色浸染出模糊的轮廓,手里还握着把未开的油纸伞, 谢知鸢不敢打扰,只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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