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柚父亲谈起此事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怒骂陆大人是个烂好人, 孙柚并不能苟同,如今冻灾才过,世家大族们却急于敛财,她也知休养生息的道理,这般久而久之必造成动乱。 此时医馆的告示上便表明每年收成低于一石的百姓可得免费问诊的机会,最近天凉,风寒入体的百姓并不在少数。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排在医馆门前。 孙柚一面腹诽,一面唤住正要往里走的那个丫鬟,“这位姐姐——” 被唤的人一回头,孙柚便认出这是那日在巷子里瞧见过的丫鬟。 她心中不知为何一松,面上尽量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举着手中的外袍道, “我家的小狗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位姐姐能先帮它看看嘛?要多少钱都可以的。” 孙柚话一说完,便见眼前的丫鬟目光往她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她的手指头上,孙柚便将自己发红又破了皮的指尖缩了缩。 盛京来的就是不一样,她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某些她们灵州女子未能拥有的东西, 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往她身上一看,孙柚脊背都开始发毛,尽管她只是一个丫鬟。 孙柚开始忧心起自个儿来,她知道自己长得不是很好看——至少与她们巷子里妇人们所说的漂亮是不一样的, 肌肤不够白皙,眉眼不够柔和,导致她娘亲天天逼着她练仪态, 尽管如此,府中还是有不少下人私底下说她像个不伦不类的猴。 如今强装出这般楚楚可怜的作态...... 好在那位看着便很能干的丫鬟只是思忖了两瞬,便开口道,“你同我进来吧。” 孙柚欣喜地应了声,忙提步跟在她的后头, 灵州寸土寸金,可这医馆居然南北通透,北边还有个小角门通往里面,就算是店面,也足有四五间同孙柚闺房那么大的房间并在一块, 盛京来的如此财大气粗,她难免有些小家子气地畏首畏尾,加之里头暖烘烘的,她身上被冻伤的好几处都开始发起痒来。 丫鬟将她领到最里面的那张木桌上,不言不语静了半晌, 手心的小家伙又动了动,孙柚着实没能忍住。 她稍抬头,却见桌后端坐着个女子,一席月白云纹棉衫,五指纤细,正搭在放在软布垫上的一截腕上,指节微弯成有力的弧度, 她半阖着眸,好似在感知着什么。 孙柚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从女子乌黑纤长的睫毛上缓缓下移,流连过挺翘的唇珠,再至小巧的耳垂。 才没看几下,孙柚忽地感知到头皮一炸,好似有道寒光般的感触在面上蔓延,她猝不及防望过去,正好落入一双黑沉沉的眸中。 她现如今才发觉女子右后方摆了张黑木太师椅,矜贵清冷的男人靠在上面,指间捏着本册子,手臂随意弯曲,明明是极为慵然的姿态,却有种不容小觑的沉沉气势。 他望过来时,明明眼里没有什么,只是平静的一眼,却让孙柚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好了,将这药方子拿到那边去抓些药,今日五味子同白含叶一起买比往日要便宜很多。” 轻软松甜的声音自桌案前传来,若真要让孙柚形容,她此刻贫瘠的脑袋里便只能冒出“玉石相撞”“春风吹拂”这样的字眼。 “这位是......”看诊完后,女子总算把目光放到了身前这位只着里衣的孩子上。 说是孩子也不应当,孙柚今岁十又一,正是身子骨抽条的时候,可少女瘦得很,像是没吃饱饭一般,唯有望过来时的眉眼桀骜,透着股宁折不屈的倔强。 孙柚对下意识躲闪着这位夫人的眼睛,边上的丫鬟已然替她出声,“说是家里的小狗突发了疾病,想让夫人看看呢。” 孙柚忙把外袍往前一递,但她不敢说话,只瞧着漂亮的夫人伸手接过,把外袍放到桌上后轻轻展开。 她眉头微蹙,耳边天青色的耳坠摇曳着细光,直直闪到孙柚的心里, 孙柚舔了舔唇角,忽觉嗓子有些沙哑,“夫人,您可瞧出些什么?” 这位夫人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焦急,先是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才对着身边丫鬟道, “你先让碧云她们来看诊,小狗有些严重,我去里头替它看看。” 说完,她拂袖起身,轻轻捧起那件已然脏污的外袍,丝毫不受影响般朝孙柚示意朝里头走去。 奇怪的是,那位一直坐着的陆大人也跟着起身,一副寸步不离的样子。 孙柚心里默默腹诽,这位陆大人可真不能独立行走,非要缠着漂亮夫人作甚,像是生怕有人能将小夫人吃了去。 角门后是打通了的隔间,里头有道黑幕布,月白色的身影一弯腰便进了里头。 孙柚正想跟上,却被那位丫鬟拦住了。 陆大人冷冷瞥她一眼,提步要去掀幕布,也被丫鬟拦住了。 他眼眸黑沉,似要讨个说法。 丫鬟噗嗤一笑,“世子爷,夫人说里头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哎——别那么看着我,我是要去端热水的,这些粗活怎能由您来干呢?” 他们二人便只好在帘布外头等,孙柚一直垂首揪着手指头,把上面的根根突刺都给拔了, 灵州的冬日冻到骨子里,天冷干燥,她娘又逼着她绣花,手上长冻疮也是难免的事。 绣花绣花绣花,把花都绣烂了她也是没长进的。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安静,又从边上的圆桌前拉了条圆凳子坐下,兀自垂眸看着册子,一句话都没说,存在感强得很。 孙柚借着角度偷偷瞥了眼,却发现这是本关于税务的账目,她一眼便看了一整页,从中寻出些许不对劲来。 可是......如果就这样说出来会不会太失礼了些,若是这位陆大人早就已经看出来了,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正巧方才那位丫鬟接了盆水过来,又把外袍放到孙柚手里,便匆匆忙忙赶到里头去帮忙了。 孙柚垂首看着手心中的厚棉袍,一股酸涩直直冲向鼻尖,她已经很久都没这种感触了,连娘都说她心硬的像颗石头,不哭不闹,只知道逃。 待那位夫人出来时,已过了不知多久,孙柚将外袍牢牢裹在身上,脚早已站得发酸发麻。 “这只小狗寒气入体,后又被猫咬伤,其他的伤处倒是不打紧,只是后颈这里是有些严重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颤抖的小家伙递给她,又笑,“好在来得还算及时,我已将它伤口缝上,不过之后需好好修养方可康复。” “缝?”孙柚眼皮子一跳, 许是她的疑惑过于明显,眼前的丫鬟没忍住直接叉腰冲她道, “怎么,不相信我家夫人的医术?你出去问问,有谁不知道近日灵州城来了个叫谢知鸢的神医,能医死人、药白骨——” 接下去的絮絮叨叨与女子轻软的反驳孙柚都没再仔细听了,心中只徘徊着夫人的名字。 原来她叫谢知鸢, 孙柚轻轻低下头,手里的小家伙热烘烘一团,她抿唇,又轻轻呢喃了这三个字。 却没注意到边上替夫人倒茶的男人看了她一眼,目光骤然转锐。 * 孙柚是偷溜回府里的。 他们孙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爹是大房,年年绩效都还不错,五品官当得也还算清闲。 闲得生出病来,就也染了灵州城近年愈演愈烈的通病。 孙柚她大嫂的猫在家中行三,大猫被二房的伯伯给占了,二猫的归属落给了她娘,剩余一些小猫小辈们也各有一只。 不知从何时起,养猫便成了灵州城人养尊处优的象征,一些贵人闲来无事,总要置办与他人不同的小猫, 可怜的猫儿便被大肆捕获,有商贩子灵机一动,用那些药日日灌猫,这样喂出来的猫皮毛更加顺滑,且瞳仁极为漂亮。 但那药并非刚开始便能成功,一些猫生的异变也非变得漂亮,反而越发丑陋,甚至生出五条腿、两个头来。 普通的猫咪都被丢弃,这些奇形怪状的反倒是被留到斗兽场内,供众人观看。 孙府倒还没那么变态,但也难免沾染了人人都要养猫的风气。 与之相比下,不爱猫的孙柚在其他眼里便成了怪胎。 其实孙柚并非真的不爱猫,那些软软的、会不畏惧她的目光,主动蹭她裤腿的猫儿,她又怎能不喜欢? 可她独来独往惯了,孙夫人挑的又是娇贵的猫,跟在她身边难免受苦。 而怀中的这只小黑狗......却是个意外。 她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狗,那只小狗跟了她好长一段时间,却因为体型逐渐变大,她娘担心会吓到家中的猫儿,硬生生拉去屠夫那里,换了几两猪肉回来。 他们家不吃狗肉,但不会管别人吃不吃。 孙柚哭了好几日,她娘日日骂她不争气,她那时还小,许是被魇住了,在那之后再没哭过,即便孙夫人再怎么寻人看,也是徒劳无功。 便是从那时起,孙夫人对她越发没耐性, 好在孙柚是家中独女,若不然按照孙夫人的说法,怕是早放弃了她,哪里还会日□□她刺绣? 孙柚此时又开始悔恨起自己为何没有妹妹。 小时候的一切都在她脑袋里挥之不去,她怀念那只小黑狗,是以今日看到这只小狗挨揍时心尖都颤得慌。 她没有丝毫犹豫便救下了它。 好似如此便能替代多年前那个胆怯的自己。 也正是因着孙夫人如今对孙柚还有几分关怀,她今日一归家,便被她逮了个正着。 “去哪了?”孙夫人长得不像孙柚,或是说孙柚长得不像谢夫人,她们二人便好比石头与烈火,丝毫不能契合。 孙柚低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瞒不住娘亲。 身上的衣服换了,手里还捧着团会动的物件。 孙夫人半晌没说话,一开口便是让她扔了, 孙柚死死盯着她,脊背好似在嘎嘣作响,可她还是低头了,低头的那瞬间,都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发出哀鸣, “娘,我求你——让它养好伤,不等它长大我便将它送走......” 女儿罕见的哀求没有迎来孙夫人一丝半点的怜惜,她指尖对着门口,冷声道,“去丢了,不要再让我说第二回 。” 像她们这种年纪,向来不会体谅少年少女骨子里头所谓的倔强,好似从未体会过那种感觉,就算对着少女哀凄的哭诉,怕也只会圆滑地笑他们不懂事。 孙柚便知,她以后绝不可能再求她娘了。 - 每人都会有离家出走的念头, 当孙柚蹲在巷口时,脑海里满是——若是她走了,之后该如何,是不是比现在过得更舒心?她那娘是否会悔悟得痛哭流涕? ——“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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