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比起陆府都要小一些,规矩也不甚严明,谢知鸢被小厮带着入了后院,甫一踏入院门便听到清晰的斥责声, “若是这朵花不能绣好,今日你便别用晚膳了!” 谢知鸢脚步一顿,目光在院中轻扫了一遭。 着茜色夹棉大袄的女人对插着手站在石桌前,谢知鸢微蹙眉头,小厮已上前去同孙夫人打了招呼,她侧了侧身子回头看向谢知鸢,由此露出方才被她牢牢挡在身后的女孩子。 瘦弱、倔强、好似一块未被打磨过的黑铁,脊背挺得很直,抿唇一言不发站在树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帕子。 是那位将小狗给她的女孩子。 谢知鸢眼眸稍闪,还没说什么,鼻尖便溢来一阵香风。 孙夫人无疑有副好相貌,明艳大方,如今瞧着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宛如枝头早已绽放的春花。 她看见谢知鸢,脸上下意识生起笑意,想到什么才被硬生生压住,上前几步道,“陆夫人怎的来这了?” 谢知鸢再度让四喜拿出篮子里的桃花酥,端起男女老少皆宜的微笑,“近日做了些桃花酥,想着自家也吃不完,便给夫人来送点。” 她说完,目光落到孙柚身上,状似不经意问,“......孙夫人是在教令爱女红吗?” 孙夫人嗐了一声,“甭提了,这孩子我真是从小骂,可这手艺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这以后该如何嫁人呦!” 谢知鸢看孙夫人脸上的担忧不像假的,可大概是真的恨铁不成钢,她偏偏就用了装出来的鄙夷语气伤人。 果不其然,身后那女孩听了,直抿唇,眉目浮现出屈辱的神色。 谢知鸢额角有些生疼,她思忖了两瞬才道,“正所谓‘教人者,非强之以其所无也,因其性而为教也③’,我也是因欣赏孙夫人的性子,才多嘴一句,” 见孙夫人面上没有恼怒的意味,谢知鸢又接着道,“孙夫人想教导儿女的心是好的,但用错了方法,不妨先一步一步来。” 孙夫人叹气,她何尝没有想过其他法子? “陆夫人不知,我这女儿的性子就像块石头,怎么说也听不进去......如今这般,我也是无奈之举。” 谢知鸢目光不由得再度望向角落里的女孩子,见她只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不由得想起那日她将旺财交予自己时望来的目光, 桀骜、闪亮,却又带着深藏的茫然。 鬼使神差地,谢知鸢朝向孙夫人,一字一句温声道,“若不然让令爱来我这一段时日,我虽愚钝,但大体还是能教她些规矩的。” 孙夫人又怎会不允,且不提她对这位陆夫人有种莫名的喜欢,端看她是从盛京来的,就没有不应的道理。 盛京那边的礼节与规矩可比灵州多多了,若是女儿能跟在她身边被教导一段时日,将来嫁人时也好对外称是陆夫人的弟子,寻得一门好亲事也不再是空谈。 孙夫人喜悦之下早已把丈夫的话抛在脑后,谢知鸢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但毕竟近日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教教小女孩也挺好。 送桃花酥的事一了,又过了两日,谢知鸢才想起同陆明钦说了此事。 男人思忖了半晌,最后未置可否,只说都由她。 两人谈话间,旺财卷着毛绒绒的大尾巴垂着脑袋入内,四只白白的小爪子啪嗒啪嗒地踩过房内的木板,不一会便到了谢知鸢手边。 谢知鸢伸伸手,平时机敏警惕的狗子便主动将软扑扑的耳朵顶到她手心,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反应过来时才拿眼睛去瞅身边男人的脸色。 陆明钦一般不会搭理小狗,就算要搭理,也只会用十分漫不经心的语气轻飘飘喊声“旺财”,好似要拿这二字讥讽什么似的。 这几趟下来,旺财对这位男主人从开始的目不直视转为拿屁股对人,还会特意在他与女主人亲近时大喇喇跑到女主人身边,用不同于以往高冷的撒娇卖乖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知鸢很吃这一套,每回都被诡计多端的狗子勾走。 这回也不例外。 “表哥,我想同旺财出去玩一会......”谢知鸢顶着男人的视线,颤颤巍巍地出声。 陆明钦淡淡嗯了一声,他半阖着眸,不紧不慢道,“想玩便去玩,不用同我说。” 谢知鸢摸狗的手一顿,蓦然在男人诧异的目光下起身,直接拿摸过狗的那只手拽住他的大掌,硬生生要把他从椅子里提起来。 “表哥同我一起去嘛~” 她提不动,只得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瞅着他,两只圆眼水汪汪的委屈。 陆明钦捏住她不断作乱的小手,扫了眼坐在她边上的旺财,在狗子警惕地竖起耳朵时笑道,“好啊。” 事实证明,谢知鸢开始的决定便是错的。 原先她叫小狗旺财倒没事,可大抵某个男在此处,旺财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个耻辱,谢知鸢每次喊旺财过来,都无狗回应。 “旺财——” 她双手放在脸颊处喊,可狗子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谢知鸢瞪了正闲适看着这边的某个男人,自己小跑着追狗去了。 此时天色正好,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人的头上,温温柔柔、软软热热, 旺财跑得快,谢知鸢追它追到了门口,正要拉开半掩的大门,却在要用劲时收了几分力。 门外,一人一狗正对峙着, 纤瘦的女孩一言不发站着,目光落在健壮了不知道多少的大狗身上,而旺财耳朵直竖起,警惕又有些犹疑地坐着看向她。 谢知鸢好笑地拉开木门,“怎么站在这不进来?” 孙柚抿了抿唇,她其实站在此处已有半个时辰了,可尽管夫人前些日子同娘说过可以辅导她,可她还是不太敢来,她怕她...... 瞧不起自己。 若不是孙夫人撵着她过来,单靠孙柚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到陆府上了。 但她这些都不能和夫人说,是以只道,“我,我才来的,看见小黑狗都这么大了,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谢知鸢一面出来将手中的绳子绑到旺财身上,一面笑道,“是呀,自你将旺财送来也有两月之久,旺财一日一个模样,你没能瞧见真是有些可惜。” 谈话间,她已起身邀女孩进门,“不必如此客气,我既同孙夫人承诺过,便不会不管你,若是有何要求直接提便是。” 孙柚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应了一声,捏紧拳头才跟了上去。 她是头一回来陆府,年岁又尚小,心里难免有些好奇,可就算再好奇,她也没乱瞟,目光只是从眼前的狗屁股挪到了满地的桃花瓣上。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大人就在游廊下,尽管面无表情,孙柚还是能察觉到他的不开心。 是因为自己吗? 这位陆大人好像很能吃醋。 孙柚垂眸掩下眼里的神色,再抬头时男人已不见踪影,漂亮的夫人脸上带着歉意朝她走来,“我夫君他性子就是这样,我们无需管他,你同我一道来便行。” 孙柚点点头,小声道“没事的,都习惯了”,心中却有些鄙夷, 果不其然,男人心眼就只有那么丁点儿大,如此就受不住,那她若是再和小夫人亲近一些—— 说话间,谢知鸢已带着她到了偏房,此处不算宽敞,但胜在清雅,几张精致的小杌子围着矮桌。 “除了休沐日之外,往后你每日辰时来此处寻我。”谢知鸢示意她落座,又倒了杯清茶放到她手边。 孙柚接过茶倒了谢,想起今日正巧是休沐日,怪不得陆大人会如此生气。 “你娘的意思是让你同我一道学规矩,”谢知鸢在身后的书架上翻了翻,清透的嗓音越过重棂来到孙柚耳边,“但我想来还需看你自个儿的意思。” 孙柚哪有什么想法,或者说她的想法着实过多,但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又怎么和他人透露。 她轻轻抿了口茶,试图让自己沙哑的嗓音清润一些,不求同其他小姑娘般娇嫩清甜,但好歹不像被刀刮过一样难听,“我都听夫人的。” 谢知鸢翻书的动作一顿,她稳住声线,“既然你什么都不求,那我便只能按你娘的想法来了。” 孙柚应是。 自那日后,谢知鸢便开始教导孙柚各种礼数、女红,虽说她自己绣花都难看得要死,但多年来的理论经验绝非空谈, 只需随意插两针装装样子,任谁也不能瞧出她原本的水平是有多差。 孙柚则是一改在娘面前的敷衍,学得格外认真,她本就聪慧,谢知鸢教得又用心,一来二去小姑娘这两样的水平都有肉眼可见的长进。 孙夫人高兴坏了,不顾孙大人的唉声叹气与阻挠,时不时登门来送些小玩意儿,谢知鸢欣然接受。 孙柚头一回体会到被人安排的快乐,她安安心心地按着谢知鸢的指示走,又为了能让自己的小先生刮目相看,回到孙府时也一直偷偷练着绣花,基础的针法一日不落。 她没再去过那颗大树,也没再盯着巷口的人流发呆。 直到有一日,她经过爹娘门前时听到了里头的争吵。 “......你疯了吗?陆家那个夫人是盛京来的,我们能和那边的人比?届时阿柚若是被她一逼——这孩子本来就比其他女娃要犟一些,你这是要毁她的姻缘啊!” “行了行了老爷,陆家夫人在灵州待不了多久,那日我亲自去问的,就这么短短一些时日,我还真不信我家丫头能被她养出什么反骨来。” 别的孙柚听不懂也不想懂,唯有的一些注意都落到了“陆家夫人在灵州待不了多久”这句话上。 她拿着手中的绣棚,不知如何回的自己房中,路上碰见了丫鬟行礼,也只是失魂落魄地视而不见。 当夜,她对着跃动的烛光思索了许久。 翌日,孙柚顶着一对肿胀的眼睛去了陆府,谢知鸢一面奇怪问她昨夜是不是睡不着,一面又翻了翻手底下的书页。 她勉强笑着说没事,目光落在小夫人手中的籍册上。 她不识字,是以永远也不知道小夫人看的是什么,也无法体会她为何时而欣然、时而愤慨,她永远都不能同她议论书中繁郁。 “夫人,”孙柚拳头捏紧,在谢知鸢望来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想同您一道读书。” 谢知鸢先时还有些讶异,到后头反应过来时,已放下手中的书册。 “孙柚,你确定吗?” “你确定,你想读书认字?”谢知鸢正襟危坐,眼睛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 “一个人清醒的代价若是痛苦不堪,那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活在快乐之中,孙柚,你可想清楚,即便认字读书会让之后的你陷入苦痛与迷茫,你也要坚持吗?” 灵州城富庶却蒙昧,书生有灵气与才华,多的是入朝为官者,可对女子却相反般地施予了极大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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