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不拖泥带水,直接让人送走枝姬一群人——以及她的舌头,又看向那几个名义上属于白石家的奴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冬日的雪,却短暂无情地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背主叛逆,送去违使厅,依律处罚。” 龙池在他怀里听着他们求饶的哭喊,忽地抬起头:“背主叛逆?要这么重的处罚吗?” 白石低头,手掌捧住她的脸,指尖描摹她眼尾并不明显的弧度:“是的,你是府里的第二个主子,是唯一的女主人。你受辱,我的心里也不好过……不过要是薰善良、见不得他们受罚,那我便只赶出去就是了。” 龙池摇摇头,并不打算大发善心。她只觉得那因杀人而留存的一股长久盘踞在心中的寒意隐隐有些消退——这就是指引人犯下罪行、堕入地狱的火吗?怎么会如此温暖又温柔呢?这一瞬间,她忘记了血脉的疑窦,也忘记了她算是为白石闯了一个大祸,就这么在他的怀里浅眠了过去。
第8章 1-7 第二日富小路来见白石,其实心中惴惴不安,就连面对平日里不太放在眼里、随意差使的梅丸,他都用上了敬语。梅丸并不吃他这一套,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依旧沉静有礼,说自己这就进去通传,富小路大人请稍等。 梅丸又一挥手,叫人抬上来一把椅子,不知算不算阴阳怪气,招呼富小路:“大人,您前几次来都要了椅子坐等,这回我记在心头。只是大人正在处理公务,还请您坐着稍等一下。” 富小路本觉得自己是因女儿的事情来“问罪”的,姿态高点也无妨,然而他浸淫官场的直觉却不停地向他示警——白石默许他那养女伤害枝姬,究竟是因为私情,还是因为他要对富小路家下手、要借题发挥的缘故。他虽然做足了一切准备,但背后依旧沁出一滴冷汗,摆手婉拒了。梅丸也并不让人把椅子撤了,只是客气地笑笑,转身进了书房。 白石的书房陈设简单,桌椅软榻、文房四宝,又有高高的书架在他身后和两侧,像是三面写满字的屏风。在他手边还有一台木质的架子,大约有半人高,上面悬吊着一把刀身微弯的长刀,刀鞘与刀柄都精美,鎏金溢彩,像是艺术品。 梅丸通传时,白石刚好批完一叠公文,正仰头放松脖颈与眼睛。听到富小路来,他动作不变,问:“你觉得他今日如何?” 梅丸略一思索,回答:“今日富小路大人来,倒是有礼有节许多。他眼下有青黑,恐怕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看着倒有些精神不济呢。” “是么。”白石端正好姿态,又信手拿了一本公文,低头看起来,“那叫他进来吧。” 富小路进门,先行了一礼。白石没有抬头,只口头上叫他起来说话。富小路却不起,将头叩到地上:“大人,昨夜小女归家,痛哭不止,已经说不出话了。臣今日想来问个明白,枝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让白石小姐施以拔舌这么严厉的处罚。” “理由?你的家仆没有和你说吗?”白石轻轻翻过一页,忽而看到公文上一句颇有意思的请安吉祥话,正想笑,又顾及富小路在,便忍了回去,心想真想给薰也看看,“她言行无状,早晚惹出祸事。拔了她的舌头,许是还保住了她的性命。” “不过,既然你上门来兴师问罪,我倒有一事不明了。”白石搁下公文,如鹰隼般的一双眼看向富小路,连语气都冰冷起来,“无论是薰的身世,还是家族对她的期待和安排,明明已经严令禁止外传,那枝姬又是如何得知、又传扬出去的呢。我看,若不是你这父亲告知她,还能有谁?” “臣知错。臣只是,心中烦躁郁结时向她诉苦,又念及枝姬只是孩子,想必也没什么理由外传,故而多说了几句。都是臣的错啊!” “既如此,那你便自己回去对着女儿忏悔。”白石不再看他,再度拿起公文,“此事薰并无过错,但聊表心意,我会派人送去些养病的礼物。此事就这样吧,无需再说了。” 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富小路愈加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他缓缓站起身,口称告退,脚步沉重地远离。然而,忽而一阵风至,他踩着快速的步伐逼近,从腰间抽出佩着的剑,斜斜地扫向白石颊侧,恐怕是想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白石抬手挥出公文,振在他剑锋上,又手腕一转,握住了架子上的刀。不用出鞘,他用巧劲一挥,刀尖就打在了富小路持剑的手腕上,震得他虎口一麻,剑就脱了手,当啷一下落在地上,只在白石的衣摆上划一道口子。 门外纷繁杂乱的脚步闯进,不止梅丸,也有许多人闯进。有的是侍卫,有的是被白石早早请来聊做见证的其他家臣,甚至还有一位白石家的长辈,正捋着胡须站在最前头。他虽比白石辈分要大,仍然朝他拱手:“今日之事,我与在场诸位,均可为少主做个见证。富小路昌义意图行刺诸君,证据确凿,请您示下。” 富小路恍然,猎物终于明白自己落入陷阱,后知后觉地从为女报仇的冲动中缓了过来。他被侍卫押在地上,突然冲着白石,大喊他的名字,待到他回过头来,才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过是爱女心切。她是我老来得女,怎能不偏宠?大人,您也是有女儿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狠心,不明白为人父之心呢?枝姬受此羞辱、又被割了舌头,前途尽毁,我恨不得生啖那恶女血肉,您却叫我不要再提此事。我怎能忍耐?” 白石俯视着他,并不动容:“若真是爱女心切,又怎会屡次三番叫其认他人作父。你是爱你的女儿,还是爱她日后会给你带来的权势——你心中有数。” 他不再看富小路,视线落向窗外生机勃勃的花园,像是有些怜悯地说道:“摄关六家前些日子已开过族会,西山庆云馆一事由白石家担责,但相对的,京都所有黑产管理都归我所有。” 富小路知道白石不会真的伤及自身,脑中思绪飞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富小路家近些年也算作恶多端,总比我女儿要作下更多孽来。”白石自知满手血腥,并不觉得自己伟光正,只是还念着龙池,唯恐他人把自己的罪过与龙池连坐在一处,便又说,“薰有善心,不愿杀枝姬,想借着拔舌之苦让我留她一条命。然而我绝非良善之辈,为人父之心只会让我更加狠绝。富小路昌义,你且安心,黄泉路上,你的妻女仆从自会相陪,绝不至于让你一人赴死。” 话音刚落,白石便看见一片红色衣角逐渐显露出来。它的主人是一个有着深蓝色长发的女孩,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顾盼生辉,正朝着他看来。她捧着一盆花,朝他挥挥手。 白石不再管这满室狼藉,只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接过了她怀里的花盆,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女儿第一件独立完成的插花作品,老师说,第一件作品意义非凡,要送给最重要的人。”龙池略有不舍地看着白石怀里的花——她其实想自己留着,却还是决定使点小心机,想让白石更在乎她一点,“五郎问我要,我都没给呢。” 白石蹲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它很漂亮,我很喜欢。但更喜欢的是薰的心意——我会好好保存的。” 龙池歪头看着他:“放在书房?” “放在书房。”白石笑了,站起身来。龙池眼尖,瞥见他衣摆处的豁口,便问:“父亲的衣服怎么了?” “适才被逆臣所割的。”看见龙池一瞬间急切担忧的神情,白石又安抚道,“无妨,我毫发无伤。”他神情温柔和缓,牵起了龙池的手,“不提这事也罢,平白扰人心烦。走吧,也快到午膳时间了。过几日我们去京郊,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呀!那您可不许再说了,女儿想要惊喜呢。”龙池听了,急忙抬手,想捂住他的嘴。白石笑吟吟的弯下腰任她捂着,又捏捏她的手:“好,不说。但薰如此聪明,肯定知道是什么。” 龙池自然知道,肯定是说好的小良驹。她朝白石眨眨眼:“虽然知道,但我也更在乎父亲的心意。” 看着龙池,白石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短暂地忘记了龙池的“用处”,体会到了富小路所说的爱女心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反而更添了一重为女报复的畅快来。 他不再去思考富小路这类昨日之事,只是牵着龙池,捧着那盆花,在族老家臣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至于礼物,那是一匹雪白的神骏,尚是幼年,却已能在京郊的草地上奔跑如风。龙池坐在它背上策马疾行时,视线的余光里突然窜出一道黑白交杂的影子,正跟着她们奔跑。龙池低下头,那是一只有着黑一块白一块皮毛的狗,眼睛明亮,奔跑的速度极快,还懂得抄近路追上龙池。她下马时,它也摇着尾巴扑上来,爪子搭在她的怀里,很是亲近。 龙池无措地看向白石,又看看五郎。后者歉意地向他摊手,而盘腿坐在草地上的白石则问:“这也是礼物之一,薰喜欢吗?” 龙池低头看向小狗,透过它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望到更久远的岁月之前。那个时候她有父亲和母亲,尽管他们爱互相更多,还有一处豪宅,养着一条聪明的狗;她没有忧愁,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去抢卖货郎的和果子,也没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就连家产亦不用担心——父母不愿再生孩子,一切都会留给她。 她依然怀念旧时光,只是现在突然发现,新生活也未必不如从前。尽管疲累痛苦,指向着困锁深宫的既定未来,但父亲却真心地爱她——或许这条路,她也能努力走得幸福一些? 龙池抱着狗,蹭了一身狗毛,又将狗毛蹭到任她放肆的白石怀里。她埋在白石肩头,眼眶湿润,说:“谢谢父亲,女儿很喜欢…不知何以为报了。” 白石拥着她,突然不想再说什么让她日后也要认真学习、入主中宫以报答的话,于是沉吟一会儿,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薰无需报答,是我想要你开心,才送礼来讨好你。若真的感激,别哭就行了。” 龙池听了这话,更加不起身了:“那父亲得多抱会儿,否则叫您看见女儿的眼泪,倒是女儿的罪过了。” 白石笑着,任凭让她趴在自己的怀里。而另一头,放起了风筝的五郎正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按照事先说好的,把风筝筒交给小姐。 “好了,别去打扰人家父女培养感情。”梅丸恨铁不成钢地拉走五郎,两人站到远处,无言地看着天空上风筝浮沉。 “可小姐难得出来玩一次。”五郎突然幽幽地说,像是有些怨怼。 “能讨主子欢心,想出来几次都行。”梅丸看看那对父女,心里不知为何也有种同当父亲、与有荣焉的感觉。他望着天空,叹道:“如今忙里偷闲,恍若一梦。来日主子大权在握,何愁不能日日如此,岁月静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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