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乍停,屋檐上的雪沫散在半空,细密如雾。 宓乌又往浴汤里头加了两味药材,搅了搅,便觉出头顶人的呼吸绵热起来。 他抬眼,果真容祀已经清醒,凉薄的桃花眼,正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宓先生,你在给我取针?” 搭在桶沿的两臂覆着药贴,熏红的皮肤犹如初初剥壳的蛋,光洁鲜嫩。 宓乌点了点头,专注的从他后颈移开药贴,两指探上,神色凝重。 容祀不以为然的往后靠了靠,“若最终取不出来,也就罢了,大不了孤跟她们同归于尽。” 说什么浑话!” 宓乌瞥他一眼,少有的严厉。 多年来,只有这最后一根针,极其刁钻的潜在他五脏之间,难以拔除。 这一回却又有些不同,不知何故,针脚没过脏器缝隙,仿佛往外游走了几分。 宓乌坐回矮几,擦了把汗,一边整理药箱,一边抬起头来打量他,“听闻你在常春阁弄瞎了几个宫人的眼睛?” 自找的。”容祀整个身体没入水中,只留出脑袋浮在水面。 袁氏吓得昏厥过去,惊动了皇上,据说他脸色很难看,赏了不少东西以作安抚。”宓乌捋着下巴,斜斜靠着高几。 那般心肠狠毒之人也能被吓到,你信,孤可不信。” 多半是装的。 这是什么?”宓乌眼尖,从地上拾起一条布片,举到容祀面前,眼睛兀的瞪大,“你幸了哪个宫女?” 容祀懒洋洋的乜了眼,“孤连裤子都没脱完,幸个屁。” 宓乌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狐疑的上下打量,当目光没入水中,容祀警惕的抬起腿来。 是不是伤了,所以现在不大行…” 要不然你趴下,试试孤伤了没?”容祀挑起眉眼,不怀好意的扫向宓乌腰间。 简直毫无人性,禽/兽不如。 宓乌捂着胸口险些气的咯血。 她想蛊惑程雍,被孤识破了。孤本想杀死了之,可她那蛊毒着实厉害,竟让孤鬼迷心窍,”容祀舔了舔唇,将干涸的血渍勾入喉中。 孤把她啃了一遍,现在她浑身上下都是孤的味道,再别想祸害旁人。” 宓乌一滞,不敢信的又问了一遍,“啃?” 容祀得意的点了点头。 啃得身上全是他的印子,一时半刻不敢露在人前。 宓乌扶额,暗道: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件也不干啊。 面上却是忍了再忍,慈祥解释,“容祀,你是不是看上赵小姐了?” 容祀从水里出来,不答反问,“你会喜欢一个对你下蛊的人?” 宓乌梗住,容祀又道,“宓先生,你教会孤许多东西,唯独没有教孤什么是喜欢,那么现下请你告诉孤,何为喜欢?” 他说的义正辞严,半点没有反思的意思。 宓乌蹙起眉,老子要是知道,老子现在还能孤寡一人?! 哗啦”一声,容祀扯了袍子罩在身上,从水里迈出。 清醒点吧,孤是为了社稷!”
第25章 原以为袁氏昏倒,翌日安帝便会兴师问罪,却没想到他生生忍了两日,这才在傍晚时分,踏着细碎的夕阳,走进含光阁。 积雪消融,只有日光晒不到的角落,还留有结冻的霜雪。 容祀只穿着一袭单薄的锦衣,跪在地上,看起来温顺恭敬,然安帝却从他那颗清傲的后脑勺上看出,他根本不以为意。 安帝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目光肃立,盯了好半晌,他幽幽开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夜闯常春阁去杀人。” 容祀抬头,一脸无辜。 她们死了吗?” 安帝被他噎了口,冷笑一声叹道,“你还不如杀了她们,身为宫人,却被剜了眼睛,拔掉舌头,何其凶狠残忍!” 容祀抿起唇,黑亮的眼眸弯成月牙,“若儿臣直接杀了她们,袁氏还如何同父皇告状,倾诉委屈,儿臣总要全了她的心意。” 你…”安帝蹙眉,厚重的声音带了些许不满,“身为东宫储君,却以狭隘心胸揣度你母亲为人,枉她悉心抚育十几载…” 父皇,这话从何说起?”容祀跪的有些累,漫不经心的瞟了眼门外,又道,“我母亲是德阳郡主,生我的时候就死了,袁氏若是顶了她的尊称,怕不是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安帝气急,瞪他一眼后,端起几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净,随后与他大眼瞪小眼,互不示弱的看了许久。 她到底侍奉朕数年,做事妥帖,任劳任怨…” 父皇可没少因为袁氏挑唆鞭打儿臣。”容祀轻飘飘怼上,怼的安帝当即摔了薄瓷茶盏。 事情都过去了,再者,事出有因皆是误会,袁氏从未在朕耳边说过你的闲话,这回你当着宫人的面,伤了她手底下的人,无异于折损她的颜面。 祀儿,去给她道个歉,权当安抚。” 安帝缓和了语气,见他没有发声,便语重心长继续引导。 再者,朕欠她许多,此番你又当众给她羞辱,朕不得不考虑大局,正式赐封她身份尊号,后宫主位长期虚悬,终不是常态。” 容祀仍不做声。 安帝脸上有些挂不住,遂清了清嗓音,煞有其事的问道,“祀儿,你以为呢?” 容祀抬起头来,轻轻一笑。 让她做梦去吧。” 安帝的怒火彻底掩压不住,右手重重拍在几案上,眉目倒竖。 别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父皇九五之尊,自然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安帝一把拂去案上的物件,哗啦啦摔了满地,又不解恨的从高几上抄起长颈玉瓶,对准了容祀劈头砸去。 容祀轻轻偏头,长颈玉瓶飞出门外。 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破碎声,安帝抬头,看见来人的时候,明显神色一怔。 北襄王已同其余两人先后踏入正房,手中握着的,正是方才飞出的玉瓶。 他将瓶子放好,随即向着安帝行君臣礼后,神色不虞地站定。 北襄王缘何来此?” 安帝隐去眉眼间的暴怒,理了理衣袖,又将目光依次落到北襄王身后站着的两人。 傅鸿怀和梁俊,祖辈皆有功勋,同程家一样,曾经都是北襄王的左膀右臂。 儿孙长进,眼下在朝堂任要职,正是年轻气盛,光芒展露的好时候。 老臣听闻太子有恙,故而匆匆赶来,谁想还未进门,便见太子跪在堂中…”他欲言又止,虽老迈却仍旧精神矍铄,一张历经岁月雕刻的面庞坚毅忠勇。 哦?太子病了吗?”安帝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容祀的肩膀,“起来说话。” 容祀微不可查的咳了声,傅鸿怀便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儿臣无妨,只是吐了两日血,死不了,不打紧。” 他薄唇发白,瘦削的脸庞笑的纯良无害。 正说着,胥策从里间端出一盆血水,还未走近,浓烈的腥气便弥散开来。 安帝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扫了眼容祀,见他仿佛真的瘦了许多。 一袭锦衣松松垮垮,连脖颈处都能看见突兀跳动的血管,病态而又鲜活。 堵在胸口的浊气便有些难以抒发。 他抬手拍了拍容祀的脊背,打算以含糊其辞的父爱来终结这个话题。 然北襄王却看出他的用意,不愿就此屈了外孙。 他拱手一抱, 太子向来勤勉,不知是何事惹恼了陛下,竟招来如此盛怒。” 事必有因,也终有果。 安帝面上有些难堪,摩搓着手指思量了少顷。 初入京城,许多事情需要忌惮,老旧世族,新派清流,哪个不是根深蒂固,势力雄踞,更别说边境虎视眈眈的封地王侯,正伺机而望,意图如曾经的无数起兵者那般,再造一个王朝。 他在京城最大的倚仗,便是北襄王和他手中的幕僚。 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安帝暖了颜色,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爱之深,责之切,父子之间,又岂会真的动怒。” 容祀低眉,心中冷笑:方才还想废了自己来着。 陛下,老臣正好有一事上报,”北襄王从袖中掏出一份急件,呈给安帝后,又接着说道,“西北征马不利,粮草短缺,负责此事的袁康袁大人却忙着修筑府邸,扩建园林,积压的折子无处可报,辗转落到老臣手中,事关社稷,还请陛下裁决。” 袁康是袁淑岚的长兄,在太仆寺领了闲职,原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只是西北吃紧,若无强兵战马,恐会引起骚动。 这个废物!”对于袁康的不屑,安帝毫不掩饰。 西南平叛,大获全胜,傅大将军不日将拔营返京。傅鸿怀前几日快马先回,带了大将军的手书,一并呈送陛下。” 说着,傅鸿怀将密封好的信件恭敬的递上前去,交于安帝。 安帝颇为动容,当初居于幽州一隅,自觉兵强马壮,军力充沛,一鼓作气占了京城,登基称帝,却发现哪哪都不一样了。 不仅不能高枕无忧,还得时刻提防诸侯叛乱。 可谓忧心忡忡,难以安眠。 待大将军归来,朕定会犒赏将士,以慰军心。” 至于袁康,让他去鸿胪寺待着吧。北襄王,朕记得你手下有个管事,在兵马司待过…” 回陛下,是有这么个人。” 征马一事,北襄王务必倾尽全力,朕会牢牢记在心上。” 时局如此,安帝虽知晓北襄王为施压而来,却不得不暂时压制不满,对其委以重用。 他长叹一声,话里有话,“朕终究是抬举了袁家。” 月上树梢,清清冷冷。 膳桌上置办了珍馐美馔,傅鸿怀从胥策手中接过烫好的酒水,刚走近前,便听到北襄王冷斥嘲笑。 他竟敢动此心思,为了袁氏废太子。” 容祀撑着下颌,手中捏着一支银箸,不冷不热道,“您放心,到他死那天,都废不了孤。” 若没十足把握,他也不会由着安帝登基。 或者换句话说,他完全可以在攻入京城的那日,让安帝死于战乱。 他没有,因为还有事情没完。 怎么不见程雍?” 容祀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逡巡在梁俊和傅鸿怀身上。 傅鸿怀拍了下腿,“他病了,在府里躺着。” 容祀不置可否,“这是高兴的。” 三人不解。 容祀抬起头来,“孤把裴家小姐裴雁秋赐给他做夫人…” 什么!” 傅鸿怀情急之下碰翻了杯盏,直直站了起来,说完又发现自己失礼,忙低头道了歉,又不甘心的望着容祀,眼神之中全是焦灼。 容祀不明所以,往后一靠,幽眸淡淡,“怎么,孤做的不对?”
第26章 傅鸿怀神色惶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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