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虽然不能与她沟通,却是很好相处,她不哭闹,也不喧哗,遇到事情便会静静等待。 赵荣华见她躺下后,又上前跪在床头,替她把被角揶好。 宋文瑶睁着眼睛,清澈的瞳孔里,赵荣华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自己,她低头,额头碰上母亲的额,宋文瑶闭了眼。 两人的呼吸密密的交缠,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温暖的手拍打着她的后背,一次次的哄她安眠。 眼睛湿了,她抬起头,手边的宋文瑶已经睡去。 她伸手将贴在那鼻梁的发丝抿到耳后,两臂横到床沿,脑袋搁在臂上,安静地看着熟睡的面孔,此时此刻,她们两人的身份仿佛颠倒过来。 母亲回到了稚嫩的幼时,而她在一夜间好像突然强大起来。 肩上担着母亲与自己,她不能有一丝怯懦和退步。 当年的毒虽没要了母亲的性命,却损害了她的神经,若说天底下还有谁能治得了母亲,赵荣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师父。 她提笔写了“师父”二字,又很快将母亲的症状描述清楚,寥寥数字,满怀她的期许。 当初在赵府的时候,师父曾说,重逢与否,皆靠缘分,有缘则聚,无缘亦无需强求。 上回师父的出现,救她于李氏的苛待责骂之中,不仅能自制药膏调理身上淤痕,还习得各种有趣且不枯燥的制药法子。 这回母亲病症离奇,她只盼师父能再度如天神降临,让母亲神志重回清明。 夜虽冷寒,她却并不觉得难捱,靠着母亲温软纤细的身子,她侧起来,搂着母亲的腰,睡得格外香甜。 然直至丑时,容祀还平卧在榻上,一双眼睛睁的滚圆,脑中毫无睡意。 房外的一排宫婢皆穿着轻薄软纱,楚楚可怜地候在原地,被选来的时候,她们心中是暗自窃喜的,太子还是头一回挑选侍寝女婢,若是成事,往后便会高人一等,若再聪慧些,得封个封号,那日子便要羡煞旁人。 可她们盛装打扮,已在外间候了多时,炭火虽足,一颗心却是越等越忐忑。 几人互相看了眼,便听到里间传来轻微的走路声。 她们忙将衣裳领子往下拽了拽,低头跪直了身子。 容祀出来就看到一排雪白的身子,如酥烂的豆花,明晃晃的映入眼中。 橘黄色的光影下,那些美人个个扶风弱柳一般,像是剔了骨头,软绵绵的杵在那里,因为都低着头,他走到近前,便看见她们纤细的后颈,嫩嫩的白绵延至肩胛骨处。 都是宓乌挑的,顶顶好看的美人。 容祀走到中间那位眼前,看着那圆润的耳垂,低哑着嗓音说道,“抬起头来。” 被点中的宫婢满心欢喜,她缓缓抬头,眉眼弯弯,唇角微勾,斜飞入鬓的细眉自有一种妩/媚的美感。 容祀乜了眼,没再说话,抬脚又往前去。 那宫婢陡然丧气地垂下头,余光扫到他不停歇的脚步,直到最右手边,他才停下来,说了句,“都太丑了。” 一行几个宫婢,乘兴而来,败致而去。 宓乌进来的时候,容祀正在沐浴,丑时三刻,天都快亮了,他那身白肉,就要搓掉层皮,还在水里泡着。 你是不是有毛病?” 宓乌趴在屏风上头,俯视着水里假寐的容祀,啧啧道,“就这么一身好皮相,人家姑娘没看中,呵呵…” 尴尬的尾声,在看到容祀冷刀似的目光后,自觉咽了下去。 孤正想杀人来着,宓先生可真是了解孤的心意。” 别,我还没给你看孩子,可不能这么死了。” 宓乌嘿嘿一笑,把着方凳来到他跟前,语重心长道,“早知今日,当初何必那般待人姑娘,这要是我,我打死也不会回来。” 容祀手臂一僵,“什么?” 宓乌掰着手指,一笔一笔将容祀从前欺负赵荣华的事情一一数落一遍,声情并茂,讲的可真算是身临其境。 容祀阴沉着脸,咬牙啐道,“比起旁人,孤待她算是宅心仁厚了。” 宓乌点头,拍手称赞,“对,其实就有几次,差点掐死人家,差点溺死人家,还用你练武的腿脚把人踹的爬不起来,还有…” 容祀的眼神越来越沉,他直直地盯着宓乌的脸,叫他不情不愿地停止了絮叨。 所以…她现在不想睡孤,是因怕孤,不是因为不喜欢孤的身子?” 宓乌瞅了眼他精健的肩膀前/胸,“也不一定,兴许也不喜欢你这身子,毕竟天下之大,“勇”无止境。” 容祀冷冷嘁了声,显然并不相信宓乌的鬼话。 今夜他不该走的,走了再回去台阶难找。 主屋墙角还有张席子,他还不信柜子里找不出一床被褥,顶多就是潮湿些,凑合一晚,凭着他的身子,肯定能撑到天明。 只可惜,怒火烧毁了他的理智,竟让他稀里糊涂着了赵荣华的道,明面上是他有骨气的摔门而去,实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一夜憋闷,委实气堵。 水早就凉了,身子还是热的,糟心! 明儿一早你去给她娘看看,开个方子帮她老人家调理调理,别砸了你神医的招牌。” 他说的理直气壮,说完就一头没入冷水之中。
第49章 若说天底下宓乌最佩服谁,那必是容祀无疑。 他能不要脸到前脚说完狠话,后脚就腆着脸给人送温暖。 这事他自己不干,逼他一个无辜老人大清早在人门口守着,月亮还没落去光晖,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街上除了起早贪黑的小贩,便只有他缩着脖子干站着。 容祀倒好,睁着眼睛熬了一宿,天明前将他撵出来,自己一头睡得正香。 宓乌把手揣进袖子里,耳朵趴到门上听了半晌,院中静悄悄的,看起来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作孽,养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 他去喝了碗馄饨,又就着油饼咕噜了一碗羊杂汤,身子暖和起来,街上的行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再去小院的时候,赵荣华已经起来,正在小厨房收拾,烧的黢黑的瓢盆被她整整齐齐敛到屋檐下面,锅上煮了粥,淡淡的米香飘到门口,宓乌打了个饱隔。 赵荣华扭头,看见是他,便直起身子,对他福了福礼。 宓先生,要吃粥吗?” 她从案上取来瓷碗,虽有倦色,面上却是比在宫里轻快许多。 宓乌摆了摆手,朝屋内使了个眼色,问,“你母亲醒了吗?我去瞧瞧,兴许歪打正着就能治得好。” 赵荣华一愣,反应过来后,便把瓷碗放下,引着宓乌往堂中走。 宋文瑶醒得早,起来后自己梳好了发髻,也没吵着赵荣华,就坐在屋内唯一的圆凳上,盯着睡着的赵荣华看了半晌。 甫一睁眼,赵荣华吓了一跳,不管是谁,被人老这么盯着看,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宓乌问了宋文瑶许多话,宋文瑶几乎都没有反应,只有听见“孩子”的时候,她微微抬了下头,目光落在站着的赵荣华身上。 赵荣华的心接着就软了,她背过身去,偷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宓乌搭完脉,脸色便变得肃穆起来。 你娘余毒未清,日积月累伤了根骨,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只是这疯症,治起来有些棘手。” 您能有几成把握?”赵荣华到底怀了希望,宓乌已是除师父外,她知道的最厉害的大夫,此人行事跳脱,粗中有细,然医术诡谲,风格与师父却是有几分相像。 不好说,得看命。” 宓乌从不轻易允诺,尤其是这种心里没底,还非得上手治的,治好治不好都是命数了。 那您还是别治了。” 赵荣华眼神一暗,难掩心中失落。 宓乌眉毛一倒,追着她到了小厨房,似不相信所听之言,“你方才说什么?” 赵荣华盛出来粥,如实答他,“您说要看命,我真的不敢让您对母亲动手,我给师父写了信,若他能赶回来,用药也不会跟您开的冲突,若他赶不回来…” 那你就勉为其难用我?” 宓乌可以忍受别人侮辱他,却不能忍受别人侮辱他的医术,再者,天底下比他更好的大夫,还真没几个。 赵荣华没再答他,去照顾了母亲吃饭,又将米粥送到主屋,葛嬷嬷坐在床头,房中的炭火已经熄了。 她有许多事情要忙,光是三人的开销,凭着她眼下的存银,只能维持月余。 宓乌走后,她就去了西市,找到与葛嬷嬷相熟的摊贩,同他讲好价钱,又花去一半银钱,买了绢帛和丝线,这才赶忙往回走。 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院中传来清朗的说话声。 宋吟搬来一摞书籍,就摆在院中的小几上,他没坐藤椅,从檐下拖来杌子坐在宋文瑶旁边,他一面翻看书籍,一面冲着宋文瑶问,“姑母,你还记得这幅图吗,父亲说你为了画这幅插页,去了凉州,在那呆了三个月,回来人就又黑又瘦,可这幅画一问世,得了多少文人画师的追捧。 你看看,是不是用的西域铁线描法?” 他兴奋的指着那副画,赵荣华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双目望着画卷,似果真沉浸其中,竟随着宋吟的讲解,面上呈现出微妙的变化,这是她说了多少话,都没见过的反应。 姑母,还有这一幅仕女图,虽说是临摹,可线条生动,设色绚丽,我觉得比原作有过之而无不如。” 宋文瑶低着头,袖中的手指伸出来,抚上画中仕女的发髻,又扭过头,茫然的看着宋吟,宋吟连忙往前拖了拖杌子,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说道,“宋-吟,我爹是宋文清,是你哥哥,姑母,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 宋文瑶盯着他,然后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画卷,不再有别的反应。 赵荣华抱着买来的东西,走到他俩跟前,叫了声“三哥哥”,又蹲下身去,唤了声“娘”。 宋文瑶没有应声,眼睛一直落在画卷上。 晌午宋吟留了下来,将小厨房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又将院子里的大缸灌满了水,等忙活完,赵荣华也做好了饭菜,连同箸筷摆好后,她去屋里给葛嬷嬷送了一份小菜。 从宋吟的嘴里,赵荣华知道母亲自小钻研学画,加之她勤奋肯学,后来拜入周昉门下,成为他唯一的女弟子。 周昉便是名动京城的画师,曾多次入宫给圣人及后宫贵人作画,因画风极具表现力,深受追捧。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李氏嘴里被贬的一无是处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风流女子,这般人物,在整个赵家,人人可以唾骂,人人可以羞辱。 李氏是扭曲到何种地步,才会编排出此等恶语恶言侮辱母亲十几年。 饭后,宋文瑶坐在那堆书籍前,安静的翻阅,虽不搭理他们,却已是极其难得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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