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个夜晚彻底撒手人寰。 但是不想一眨眼,竟又回到了二十岁不到。 过往的一切都仿佛像是一场梦,好像当下才是现实,他与瑜珠的那么那么多年,都恍若只是梦中的隔世经年。 可是不是。 周渡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他与瑜珠一起走过的那么多年,早在他的心底里刻骨铭心,根本不是寥寥一场梦便可以概括。 只是重生在这个节骨眼…… 他拧了拧眉心,知道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恰当,江家父母已经彻底身亡,他就算能弥补瑜珠一部分的遗憾,也只能是弥补周家亏欠她的那些。 而她的爹娘,永远都是回不来的。 “公子,卯时了,该起身了。” 彰平自己还困倦,但每日都能雷打不动地来敲他的房门。 周渡往日根本不需要他敲,早就已经起床更衣,但今日坐在桌前想的多了些,不免就走了神。 再看到年轻的手下,周渡的心境已经不复以往,但好在他性子沉稳,喜怒也不常现于色,所以面上仍旧表现的很平静。 他今日还需要去上早朝,等他下了早朝之后,他想,他得马上去找一趟自己的妹妹。 他隐约记得,瑜珠到周家不久后便受到了韶珠和玉旋的欺负,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何时候,但早点警告一番她们两个,总是没错的。 还得赶紧给她们找两个靠谱的嬷嬷,便同上一世一样,得尽早的,好好教起来。 上一世的韶珠和玉旋,最后虽然不是嫁了什么十分显赫的王公贵族,但也都是于官途上有一番出息的好郎婿,两个人出嫁后比在家中乖巧了不知多少,最后同他和瑜珠关系也不算太差。 卯时的天色还没亮透,路上也还需要人掌灯,彰平一路提着灯笼,走在周渡前头,刚过小花园的时候,便听前边草丛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忙喝到:“是谁!” 啪嗒,是灯笼掉落在地的声音。 彰平忙疾步上去,想要揪出不敢示人之人的真面目,不想从草丛间慌慌张张站起来的,正是新到府上没几日的表姑娘。 她住在老夫人院里,平日也不常出来走动,彰平跟在周渡身边,也只见过她两面。 他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办。这表姑娘刚失了双亲,虽然与周家关系最浅,但比别的几个都可怜,贸然被接到府上,也没什么亲人可以照应,瞧着柔柔弱弱的,眼眶微红,只怕适才是又躲在哪里哭过了。 他有些看不过去,便去看自家大少爷。 哪想,他家大少爷比他还看不过去,看见人家姑娘的刹那,眼睛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 平心而论,这姑娘的确生的好看,但上京好像也不是没见过更好看的,也没见过自家大少爷何时露出这等神情啊。 彰平觉得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瑜珠站在对面,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大表哥?”她局促地揪着衣裙,只想赶紧从周渡充满审视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96 周渡被瑜珠的一句“大表哥”拉回到现实,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为何又独自在此啜泣?”他发出疑问。 “没有啜泣。”瑜珠着急地应着,却忘了去掩饰自己话音中的哭腔,“我就是睡不着,在院子里走动怕惊扰了老夫人,故而到了园子里来。” “院子里怕惊扰老夫人,园子里你躲在草丛间,倒是不怕惊扰过路人。”周渡言简意赅,观察她分明已经哭得通红的眼尾,知道自己此时还不宜表露太过,便只是道:“晨间霜露重,还是尽早回去院子里吧,如今这时辰,老夫人只怕也是快起来了,你赶回去,喝一盏热汤,好好休息休息,眼睛去去浮肿,再出来见人才是。” 想不到一向不曾给过她什么好脸色的大表哥会这样说,瑜珠听到他这话,安静低垂的眼眸动了动,乖巧应是,很快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太瘦了。 周渡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想,这个时候的瑜珠还是太瘦了,即便苗条,什么该有的地方都有,但还是太瘦了,心神憔悴,不是外物可以补的。 他轻叹着气,无奈的声音落入到一旁彰平同春白的耳朵里。 彰平比春白会来事,瞬间福至心灵道:“大少爷是觉着江姑娘可怜?需不需要日后命人多照顾江姑娘些?” 这小子,原来一直都如此知晓他的心意? 周渡打量他的眼神也带了点久居高位的审视,不过没多久,便换作了一声答应。 “等下了朝之后,自有事情吩咐你去办。”他道。 既然重来一世,那他自然不能再叫瑜珠背着不明不白的罪名同他成亲,他得好好想想,在陈婳与祖母动手之前,该怎么在全家人面前提出要光明正大地迎娶瑜珠,叫她做自己的新妇。 顺便,还有陈婳同周池,这两人从原本一开始便是错的,再来一次,他断不会叫这个错误再继续扩大,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上朝的日子一切如同寻常,周渡去世时七十九岁,论起致仕来也根本没几年,对于上朝的所有一切都还熟悉的很。 只不过唏嘘的是,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盖上白布,最后轮到了他自己,不想兜兜转转,最后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种焕然一新的局面,叫他还算适应。 他下了朝后,便迫不及待换了衣裳去了一趟慈安堂,想再真实地见见瑜珠。不想去了才知道,祖母觉得瑜珠近日来心情不好,便叫陈婳多带她出门逛逛,如今两人当正在大街上闲逛买胭脂水粉。 周渡听罢,虽没表示什么,但心下却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往后还是该与她循序渐进的好。 倒是老夫人看出点什么,问:“你找瑜珠,是有何事?” “昨日祖母要孙儿将江家和禇家之事尽数告诉表妹,今早上朝,陛下又就此事添了许多话,我想,她一介孤女,家中事还是要全部知晓的好,便想再来告诉她一番,事无巨细。”周渡答的滴水不漏。 老夫人便也没最终察觉出什么,只点点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这些事,她的确都该知道的,那你便下午换个时辰再来,抑或是,我叫她直接同昨日一样,再自己去你院里好了,也不必浪费你宝贵的时辰。” 周渡不动声色:“时辰也没那么宝贵,何况,每次来都能顺道看看祖母,不亏。” “你这张嘴,怎么倒跟照山学过了一样?”老夫人一边嫌弃着,一边倒又很受用,朝他点了点。 周渡就等着她提这茬,道:“孙儿今日听说昌平侯府的两位少爷被送到姑苏去了。” “送到姑苏去了?”老夫人不想,他这是还有话等着自己,琢磨了两下,回过味来,“你是说,昌平侯嫌他们……?” “话不敢乱说。”周渡义正言辞道,“但是祖母,我自小同照山一个师傅,照山今次科考,名落孙山,我想,也有我身为兄长失职的原因在,故而,我请舅父为他写了一封信,也是同昌平侯府一样,去往姑苏苍南山,现下来请示祖母的意思,希望祖母和父亲,也能好好地考虑此事,若是就此三年,能换回一个不错的前程,不论于我们周家还是于照山,都是再好不过之事。” “那是自然……”老夫人喃喃。 就是没想到,周渡真能狠的下这份心。 送去姑苏苍南山求学,便是到下次科考前都不许再回来的,那是整整三年,周家还没有哪个孩子,离家过整整三年。 但周渡却不将这问题视为问题:“祖母若是没有意见,我待会儿便去请示父亲母亲,舅父是国子监祭酒,有他出面写举荐信,苍南山那边定也愿意收。” “那是自然……”老夫人又是喃喃。 而温氏和周开呈得知自家大儿子的打算后,虽被他的想法所震惊,但双双冷静下来一想,这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唯一有害的,大抵便是离家太远。 但那么远的地方,昌平侯都叫两个儿子打包过去了,周池有什么去不得的? 山间僻静之地,他若真能静下心来好好念念书,考个功名,倒也的确是好事一桩,他若真考不上,便也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是上不去的,那等地方送去了都是无用,那更别提山下这种五彩斑斓的诱惑之地了。他们将来便也不再在这方面强求他了。 不错,的确是不错。 所有人都觉得不错,唯有周池自己,想要一哭一闹三上吊。 可他是个男子,好歹还有点男子气概,闹了两回见没人想要改变心意之后,只能耷拉着耳朵,自己收拾东西踏上了去 往姑苏求学之路。 这样,至少日后他同陈婳婚前闹出孩子之事便可以先解决了,周渡想。 接下来,便是要推翻他和温若涵这桩众人都认定的婚事,叫他顺顺利利地娶到瑜珠。 瑜珠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是他去往老夫人院里请安的那个午后。 是他许久不曾再见过的少女青葱的模样,嫩白的指尖,瘦弱的身形,稍微的一抬眼,一躬身,都透露着谨慎与小心翼翼。 少女脸上依旧画着淡淡的脂粉,遮掩了几分夜里才有的狼狈,抬头叫她“大表哥”的模样,脆生生的,十足惹人疼。 周渡忍下腹下那股暂时不该有的悸动,凝视她不过两息,便道:“前些日子,我说的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昂?”瑜珠一时不明白他说的是哪桩事。 但很快便想明白,是说她“夏虫不可语冰”那次。 她微红了脸,沉默地摇着头:“不关大表哥的事,那夜是我鲁莽了。” “你没有鲁莽。”周渡好脾气地与她道,“爹娘全族都被人杀死,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说话不当,你没有错,只是方法没有用对。” 瑜珠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什么才算对的方法。 “你愿意相信我吗?”周渡回之以坚毅的目光,“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对天下所有的不公与晦暗一个交代,如若你相信我,便把一切都交给我,不要自己鲁莽行事,我保证,不出三年,我一定叫杀害你全家的凶手,得到相应的惩罚,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叫他们血债血偿。” 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坚定,加之还有那样一张不曾动摇过半分的脸颊,叫瑜珠想不相信都难。 何况,她如今这样的身份,除了相信他,又还有什么路走呢? 她鬼使神差的,便就信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周渡终于舍得与她笑一下:“好了,其他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同你说,将来是我执掌周家,所以如若你在周家受了什么不该受的欺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家族最忌讳姑息养奸,即便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我也不会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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