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思虚扶着她起身:“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比起杀人者,递刀子的人才真正可怕。” 出宣德楼时,已临近黄昏,往日里繁华的州桥夜市正在此时拉开热闹的帷幕,但如今却因为那些令人惶恐的邪术传言门可罗雀。 曹婆婆肉饼的摊位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 摊位已经收了,他也不可能是来买吃食的,谢植显然已经在此等她许久,然而却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怎么这么巧?姜提刑莫非知道本相在这里,刻意偶遇?” 原本以为姜书绾少不了与自己来一番唇枪舌剑的争辩,可等到人在跟前谢植才看清楚,她的脸色煞白,眼眶边缘微微泛红。 他眉头一紧,压着嗓子问:“怎么了?” 姜书绾神情恍惚,眼神涣散在街景之中,半天才回过神来,抬眼看了谢植:“是你啊。” 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人担心,谢植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不便与她拉扯,便提议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我府上吧。” 回想起赵元思说的那番话,姜书绾觉得身心俱疲,此刻也没有心思应付谢植,微微摇头,“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听话,跟我回去——”看她那副样子,好像走着走着就要被风吹倒,天色渐渐暗了,谢植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嗓音拔高,态度也强势了些,“给我惹了这么大事儿,让薛怀庭那个老家伙在朝堂上扬眉吐气了一把,我都没跟你计较,你还……” 话音还没落,姜书绾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眼神中隐隐流露着愠怒:“谢植,摆在你第一位的,永远是利益对吗?” 面对姜书绾的时候,谢植鲜少露出严肃的神情,听了她这句话,眉眼间染上几分不可置信:“姜书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血的残阳竭尽全力在人间留下最后一缕余晖,在二人交错的目光中终于坠落西山,谢植就这样盯着她,姜书绾也依旧保持着凝视他的动作不变,一阵晚风拂过,似乎还能闻见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在你眼中,三十二条性命,不如宰辅的位置重要吧。” 话刚说出口,姜书绾就有些悔意,她原本不想迁怒在谢植身上,但却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这句伤人的话语。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她心烦意乱,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面对谢植,绕开他径自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谢植隐隐猜到她说的三十二条性命是与当年姜家的案子有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目光凝视在姜书绾决然离去的方向,久久收不回来,直到她彻底消失在暮色里。
第28章 如梦令(7) 既然验尸结果表明李秀宁仍是处子之身,那先前判了绞刑的方文仲就彻底洗脱了罪名,出狱当日,方员外摆了很大阵仗,光柚子叶就准备了一推车,还有新衣与火盆等一众物什。 远远看见似有官差带着人往这个方向来,方府管家手一挥:“快,少爷出来了,鞭炮,起!” 八十八响的小炮仗炸了一地红屑,腾腾的烟雾中,谢植走到方员外面前,掩鼻在面前扇了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死牢里有人中了状元。” 尽管方员外心中对谢植多有怨愤,然而毕竟对方位高权重,只得强压着心头火,露出一个谄笑来作揖道:“小儿多有叨扰,劳烦谢丞相照顾了。” 谢植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 方员外踮着脚探了探,见他身后许久都没有其他跟出来的迹象,对管家说道:“快去问问,文仲怎么还不出来?” 管家颠颠儿地去了,没多会儿就回头禀报:“说是一早就让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人给带走了。” “什么?”一听提点刑狱司,方员外先是一惊,随即又回过神来,“不对,好像就是提点刑狱司的姜提刑帮文仲洗脱了罪名,走!快去瞧瞧什么情况!”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提点刑狱司时,姜书绾恰好审讯完。 虽然方文仲的名声不好,昌沧县百姓对他无不厌恶,然而他的确与李秀宁的死无关。首先,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其次,目前看起来方文仲并无杀人动机,原先谢植能判他绞刑,也不过是硬套了律法中一条,强奸妇女致产生人命纠纷。 如今李秀宁清清白白,也只能放他归家,不过除了谢植以外,姜书绾没对任何人透露李秀宁的验尸文书内容,对外只说证据不足,开封府不能错判,因此方文仲无罪释放。 “多谢青天大老爷明察!救我儿性命!”方员外一见了薛子望,还以为这就是提点刑狱司的姜提刑,十分熟稔地握住他的手,往里塞了一锭金子,冲他挤了挤眼睛。 薛子望连连后退:“老人家,你认错人了。”与他分开些距离后,又将金子放回他手中,“你的金子掉到我手里了,记得放好。” 衙门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纷纷在心中讥笑方员外小门小户的行径,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贿赂朝廷命官,而且还认错了人。 然而方员外顾不上羞恼,因为儿子方文仲正迈着轻快的步伐朝他走来。 鞭炮方才已经错放了,这会儿也只能跨个火盆,换身衣服用柚子叶祛祛邪。 方文仲换好崭新的衣衫,正瞧见孟庆山面无表情地朝这个方向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衙役。 “这不是小孟吗,我跟你说这事儿没完,你家娘子人死了,但她冤枉我这事儿没完,回了县里我还要去县令处讨个公道回来!”说罢,方文仲得意地挑眉,“说你是天煞孤星还不信,克死爹娘和妹妹,刚娶了妻没两天也给克死了。” 原本还面无表情的孟庆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冲上前去,恶狠狠地盯着方文仲:“我爹娘和妹妹怎么死的,你不清楚吗?” 方文仲满不在乎:“你妹妹是失足落水,全昌沧县都知道,关我什么事,至于你爹娘,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命不好,摊上你这种儿子。”说完,看孟庆山额头处青筋凸起,雪白的肌肤下显得格外可怖,方文仲赶忙退后两步,指着他身后的衙役道:“一会儿记得好好审审,说不定这人丧心病狂杀妻。” 就在孟庆山忍忍无可忍要动手之际,薛子望拦在他身前:“李秀宁一死如此蹊跷,疑点重重,让你来提点刑狱司是问讯的,不是叫你泄私愤的。” 孟庆山总觉得眼前的薛子望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一样。不过他还是决定听从薛子望的建议,他眯着眼看了看方文仲的背影,内心冷冷一笑:很快你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确没必要在这里继续纠缠。 于是信步走进衙门内,等候姜书绾的审问。 卷宗里记录了上一回对他们的审问记录,以及这些人过往的关联,姜书绾总觉得李秀宁自杀一事另有隐情,于是她示意所有人都退散,只留她与孟庆山二人。 “我让他们都走,是诚心想帮你。”她将卷宗合上,走下高堂,对孟庆山说道,“你们自小相识,李秀宁将自己替人洗衣绣花的钱全都拿来供你读书,你家中每逢有丧事,她都是与你一道操办。她的父母曾极力反对你们成亲,最后她是绝食来表明心迹,逼得她父母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 提及往事,孟庆山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握紧了。 姜书绾又说道:“这样的情意,我不信你会退婚,所以,希望你说实话。” 孟庆山不看她的眼睛,昂着胸脯:“秀宁与我从前感情是不错,但我没想到她嫁我时居然并非处子之身,那夜我一时气恼退了婚,后来看了她留下的遗书才知道……” 尽管他一气呵成地说完所有来龙去脉,但颤抖着的嘴唇还是宣告了他的情绪激动,对与李秀宁的死,他并不像表现的那么淡然。 反而,透着一种…愧疚的情绪。 “你都没有与她同房,又怎知她并非处子?”说完之后,姜书绾仔细观察着孟庆山的表情。 这话一出,任他再如何伪装得淡定,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李秀宁告诉我的。”姜书绾想着,自己也不全然是诓骗他,尸体表征是死者留下的最后语言,这么说倒也不错。 看着神色复杂的孟庆山,她更加确信此事必有隐情,试图动之以情:“我听闻李秀宁死后你曾两次痛哭至昏厥,我相信这份情谊不是假的。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自杀,而你们和方文仲之间,又有怎样的纠葛?” 李秀宁的遗书,孟庆山的遮掩,还有昌沧县百姓的供词,编织在一起成了一张细密的网,这张网是遮挡在真相之前的最后屏障。 而现在,她就要亲手掀开它。
第29章 如梦令(8) 如果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魂魄飘荡在人间,那么李秀宁会作何感想?她的死,只是为了把那纸遗书上的假话变成真的,可是真相被揭开的瞬间,这个她用生命编织出的谎言立刻碎成齑粉。 当年方文仲强迫孟家小娘子去给他做小妾,逼得人投河自尽之后又妄图侵占孟家田产,篡改了买卖合同,让孟庆山一家的辛苦劳作化为泡影。 为何不报官对于孟庆山来说,就像何不食肉糜一样可笑,昌沧县的县令早就被方员外收买,哪里肯受理这桩案子,不过唬弄他几句,敷衍了事。 随后父亲重病,母亲不堪负重辞世,仇恨把曾经满怀抱负的孟庆山变得面目全非。 可他却陷在两难的纠结中,父母和妹妹的惨死都是方文仲一手造成的,他每天都想杀了方文仲同归于尽,可是,李秀宁绝食也要嫁他,如果他犯了命案,就只能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了。 李秀宁知道杀人要偿命,她舍不得看见自小青梅竹马的爱人失去性命,新婚夜掀开盖头之后对孟庆山说:“如果方文仲犯了事儿,县令也保不了他的时候会怎么样?” 强奸良家女子是重罪,最轻也要判个三年牢狱,且没有女子会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新婚夜夫妻二人便商量出这个法子:诬陷方文仲强奸。 回家之后,李秀宁听见父母暗中叹息,方员外家的恶少,玷污的女子又何止女儿一人,只怕最后也逃不了去方家做个小妾,将这事儿遮掩过去。 她心中暗暗决定,这次绝不能让他轻易遮掩过去,于是独自写下那封信后,给父母做了最后一餐饭,下午就悬梁自尽了。 人们之所以不愿面对真相,往往不在于事实有多么残酷,而是这真相会与自己心中秉持着的信念背道而驰。 好人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坏人喊冤,就一定是装的吗? 夕阳薄暮,天边的云朵也镶了层金边,整个汴京被笼罩在灿烂的霞光之中,姜书绾独坐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这座繁华的城池,她想起自己在燕山府路那些重审的案件,想起桃叶县的张吉,想起十四岁那一年的刀光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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