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句诗,杨益把那个叫姜书绾的女举子深深地刻在了心上,生平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情,就是把她存在礼部的卷子换出来,带回了家中,夹在书页里。 然而他像是一个透明人,一举一动又如何蛮得过母亲? 霍三娘在他的书页中发现了这张卷子,又看到他一遍遍誊抄的那句诗,顿觉不妙:“姜书绾,你喜欢她?” 杨益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姜书绾即将外放至燕山府路,三年之久,都说她是得罪了谢相,杨益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够回得来。 “这是谁家的女儿?”霍三娘追问道。 杨益便把她参加女子科举,为父母鸣冤的事迹告诉母亲,在他潜意识中觉得,母亲应该会喜欢姜书绾这样的,很符合她要求的风骨与雅致,自立自强。 谁料霍三娘紧紧皱着眉:“商贾的女儿?她的姐姐还在抛头露面做生意?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去和男人同朝为官,像什么样子,我决不允许你同她来往。” 说完后,命令杨益:“这些都要烧掉,阿益,她配不上你,不要让她乱了你的心智。” 那一张张承载着杨益美好愿望的诗词,就这样付之一炬。 杨益心中郁结,于是姜书绾离京前,想去和她聊一聊,谁料,竟看见谢植正在把什么东西送给她,他躲在暗处,看着谢植如何趾高气昂地把一只盒子丢给姜书绾,看着姜书绾在谢植离去后是何等珍惜地抚摸着盒子里的东西,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让人觉得熟悉。 这大概就是深深爱慕着某个人才会有的神情。 他默默地转身,将藏在怀中的卷子撕成了碎片,洒在河面上空。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决定下手的那一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杨益也没有预先准备,但是他觉得这一刻已经在他心里筹谋了数十年。 而起因也不过是因为霍三娘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穿着她早上准备的那件衣服,而是选择了另一件。 绳索勒在她的喉咙上,霍三娘的瞳孔放大又缩小,她不敢相信,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竟然会对她下此狠手。 做完这一切之后,杨益十分平静,他用一块白布盖住了母亲,而后痛哭起来。 “母亲日夜受病痛折磨,寝食不安,承受不了才上吊自尽的。”他对自己说,对身边所有人说,因为他纯孝的名声,没人怀疑。 意外死亡总要验尸,蒋仵作刚准备下手,偏偏杨益数次哭到不能自已,谢植挥了挥手,对蒋仵作说:“写个文书让杨尚书直接回去安葬吧。” 蒋仵作低声问:“那提点刑狱司那边?” “又无人状告,不涉刑狱诸事,不需要他们插手。”谢植说完后,拍了拍杨益的肩膀,“好好安葬你母亲吧,不过别太伤心,你母亲大半辈子都是在你的孝敬下活着,不像我,子欲孝而亲不在。” 不过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对蒋仵作吩咐:“明日我把姜提刑约出去,你去让那个姓薛的小子来开封府复核一遍吧。” 杨益走出开封府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皮肤上很灼热,有一种新生的感觉,痛并喜悦着。 母亲死了,但是他活下来了。 *** 月上中天之时,有人来接杨益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姜书绾苍白的脸颊:“谢谢你,能够听完这个故事,如果不是你快死了,我也不会这样的尽兴,再见了,姜书绾。” 现在,缠绕他最后一点的羁绊也已经消散殆尽,杨益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全新的生活。 他已经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他要去偏远的燕云十六州,独自一人,垂钓风雪,与明月同饮。 真正的自由。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不是腿部失血过多的痛觉,姜书绾觉得自己已经早就晕过去了吧,那药效如此强烈,她的眼睛已经早就模糊,意识正在涣散流失。 原来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感觉,她伸手拽下了佩戴在胸口的玉佩,握在手心里。 为官数年,她自认对得起象征公平公正的獬豸,却唯独缺了说真心话的勇气。 陷入昏迷前的一刻,有人轻轻走近,把她从床榻上抱起,温柔地说了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了得到他的认可而做任何事。” 那声音有些熟悉,但却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听得不真切。
第48章 菩萨蛮(9) 通缉令在明州城内外张贴出来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但凡认识,或者听说杨益的人,看到他从人人艳羡的朝廷大员变成通缉犯,都觉得难以置信,更何况,他还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造孽呀,这个阿益,怎么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就是,再是有龃龉,那也是嫡亲的娘呀,怎么能……哎!” “哎呀坏了!那石像还刻不刻了?你家出了多少钱?” 杨家镇的百姓闲聊之余,突然想起几乎家家户户都出了钱,雕刻石像。 原来,得知霍三娘死讯的时候,杨家镇的百姓感念她教子有方,还筹款为她雕一座石像,想要放在镇子上庇佑所有的学子,现在刚刚雕了一半,就出这样的事儿,这砸也不是,继续雕也不是,只得停在那儿。 经过那半尊雕像时,谢植略微停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明州州牧总算追了上去,他擦擦汗,怀揣着盖着赵元思印信的密令递上去给谢植,小心翼翼地说道:“谢相,三次传令召你回京了……再不回不好吧?这、下官的小命都捏在你手上呢。” 赵元思这一次似乎真的急了,质问明州州牧何在,若是再没有找到谢相,就把自己的人头送回汴京城吧。 “放跑了要犯你不紧张,我不回京倒把你吓得半死。”谢植没什么心情听他废话,如此严密的搜寻下,已经过了两日,都还没找到姜书绾。他握紧了手里的玉佩:“京畿路的姜提刑不知所踪,你小小一片明州,治安管辖竟然如此不堪,现在知道小命危矣?” “下官知罪!”州牧在心中哀嚎,这回自己被夹着,里外不是人了。 明州出了个杨益,又出了个姜书绾,原本都是成为万众表率的人物,给他明州增光添彩,如今怎么倒都来给他添麻烦了呢? “嘴上知罪有什么用。”谢植顿了顿,“不必搜查了,加派人手去城外搜寻,同时严查近几日值守城门的官差,杨益窜逃定然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州牧领命退下了,只留谢植一人还停在原地。 他对着霍三娘的石像发呆。 最后的线索就是杨家镇,杨益倒也聪明,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痕迹表明,他们曾经在这里停留。 床板的缝隙里有干涸的血迹,写着一个木字,旁边还有斑驳的血迹,仔细辨认之下,才发现那写着的是一个草头,下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谢植找到了那枚掉在角落的獬豸玉佩,确信这是姜书绾留下的线索。 木字代表的就是杨益,但是那个草头,又是什么意思呢…… 沿途断断续续都有血迹,回忆起这些,谢植的呼吸都停滞了,他只要想到姜书绾在杨益的手上,还流了这么多血,整个人都焦灼得像被火在烧。 一边烧,一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纠缠着她,为什么纠缠着她却又没有保护好她。 然而焦灼之后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谢植知道不能这样无意义地浪费时间,他深呼吸几口,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思考起来:杨益掳走了姜书绾,证明他已经知道自己来了明州,他此举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为何却没有任何针对他的下一步举措? 赵元思如此着急催促他回去,却又不能在密信中明说所为何事,显然是有所忌惮,而如今安王正在京城,想来会让赵元思如此紧张的,应该也只有他了。 草和木和在一起写,证明这个人和杨益有着联系,谢植抽丝剥茧分析着,如果杨益绑架姜书绾,是想让自己放走他,那么必然会来威胁他,而如果他没有,说明有其他人许诺了他自由,而这代价就是让他绑走姜书绾。 是薛怀庭的人。那个没有写完的草头,正是薛字的上半部分。 他们在京城有所动作,想要用姜书绾拖住他。 谢植沉思了很久,最终长纾一口气,这就是她留给他的线索,此时此刻,若她知道,也一定也会想让他赶紧回京去。 但是明知道这样做才是对的,谢植却迈不出这一步。 他吹了声口哨,吩咐暗卫:“准备马车,你扮作我的模样呆在里面,即刻启程回汴京去,记住一路快马加鞭,不要做任何停留。” 杨益不会带着姜书绾一起出逃,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把姜书绾藏在了某个地方,另一种谢植不敢去想,只是面色冷凝地对暗卫嘱咐又嘱咐:“一定要快。” 直到所有人都已经离去,他还是手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从不信奉任何鬼神之说的谢植,此刻把十八路神仙全都求了一遍。 请一定要把绾绾还给他。 不知是否真的上天垂怜,还是另有神助,暗卫出发后的第二日,姜书绾就被人送回了府上。 终于见到了妹妹,姜棠依眼泪啪嗒啪嗒地流,嘴里却凶巴巴地咒骂着:“这官不做也罢,现在我就给你写折子,辞了这差事。” 姜书绾尚且虚弱,却还是抓住了姐姐的手臂:“谢植呢,可还在明州?” “两天前就走了。”姜棠依不知她为何要问起谢植,“你还是别操心其他人了,怎么脸白成这个样子,身上是不是有伤处?” “姐姐,帮我拿纸笔,我得给他写信。”姜书绾稍稍放心下来,此事与薛怀庭脱不了干系,而杨益绑了自己,多半就是冲着谢植去的。 门外小厮前来通传:“大娘子,前几日来拜访过的谢郎君,他又来了,这会儿在门外等着,说要见咱们二娘子。” “他不是走了吗?”姜棠依和姜书绾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开口派小厮打发了去,这种贪财好色的狗官,多半没什么好事找上门。 姜棠依回想起来,似乎就是谢植来了明州之后,她们家才开始不太平的。于是她拦住小厮:“等一下,我亲自过去!” 姜书绾显然是明白姐姐的意图,赶忙说道:“姐姐,事关重大,快让谢相进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说什么说,我让他别来碍眼,你现在需要静养!” 只是姜棠依还没踏出门,姜书绾就在身后剧烈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制止她:“姐姐,这件事真的没那么简单,你先让我把话跟他说完。” 姜棠依撇了撇嘴,最后无奈地拉开门:“每次见他都没好事!” 谢植进来的时候,姜棠依面色不善,离去前撂下一句:“聊完之后把辞官的事情顺便提一提,最好这回就不要再回汴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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