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了昭仁,魏玘的身边空无一人。 他并未呼唤内侍,独自起了身,举目远眺,遍览秋日盛景。 那只兔子仍被他举至一旁,圆圆滚滚、胖如雪球,是尚食局精心培育的肉绒兔,一身皮毛温软如棉,松松冒出指缝、溢开雪白。 魏玘知道它在看他。他只是不想理它。 他的髫年礼是一只白锦金鹰,系有玉镂尾铃、青丝足带,锐利的眼珠宛如曜石,强劲的刚翼可划破气流、撕裂长空。 亲择时,他一眼相中了它,将它带回殿阁,斩断了束它的皮索。 尔后,他静静望它,目送它翱翔远去。 这微不足道的童年插曲,在他记忆里湮没无声,一度令他忘却殆尽,直至今日才想起一二。 可阿萝猜中了。与他附耳时,她赧着睫,字字笃定,说他志在千里、保准爱鹰,也说他不屈凡俗、定会为鹰解开枷锁。 她是世上最懂他的人,甚至远胜他自己。 思及此,魏玘目光愈缓。几时不见,他已十分想她,念她发香、丹唇,与柔软的心肠。 “哧!”兔子狠狠地踢他。 魏玘牙关一咬,黑着脸,把兔儿举回面前。 一时之间,浓赤与墨黑相对。朱红的兔眼好似明镜,照出咬牙切齿的一张俊脸。 “看什么?”魏玘不耐,“真当朕会喜欢你吗?” 兔子当然不会说话。它不知听懂多少,眼珠如凝,注向魏玘,寸步不肯退让。 魏玘凤眸微眯,读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执拗。 有时候,抑或是大多时候——某位漂亮、赤忱的小神女,也会这样盯他,用灼而清亮的眼,直将他的心烧出个洞来。 他的阿萝很像兔子吗? 像什么呢?像它温和、绵软、娇小,还是像它外柔内刚、时不时地瞪他一脚? 魏玘冷笑一声,心斥这比方荒谬至极。 “杜松。” “听凭陛下吩咐。” “你差人去一趟尚服局,命崔尚宫为它裁件新衣。” “……为、为谁?” “……” “……微、微臣该死。微臣领命。” …… 越书记载,永徵十一年九月,昭仁公主赠兔于高宗。 高宗勃然大怒,封之为兔儿将,赐新衣一匹、萝卜三十两,尝抱兔伫立、观赏皇后画像,一并语云:此事不足为皇后道也。
第134章 利断金 阿萝走出红墙时,漫野的星辉已开遍天帷。 清光如白练,柔柔洒落她两肩。她仰首,去瞧高悬的孤月。一袭银泥缬袄俄而攀来,受女官牵着,罩住她娇小的身子。 “多谢你。”她轻声道。 女官笑答折煞,福了礼,便退居一旁。 墙外的宫道寂而悠长,连通殿阁与掖庭,灯火炳如昼日,照出一方雕金凤轿。几位宫人候于轿旁,低眉垂目,静待皇后归殿。 多年来,如此景象司空见惯,阿萝却很难习以为常。 她自幼独居小院,尊卑观念薄淡,不论对谁都一视同仁。是以往常,瞧见这番情形,她定会上前致歉,道是自己耽搁拖延、害得几人好等。 可今夜,阿萝没有动。她只望着月,杏眸纹丝不移,纤影抹上光华,像融于墨里的雪点。 “殿下?”女官面露忧色。 阿萝知晓对方关心,却没有挑明的意思。 只道:“清儿怎么样了?” 女官如实答道:“禀殿下,髫年之礼后,昭仁公主去凝香亭赏了花、听了戏,又到太液池捉了几条鲤鱼,便回鹤羽殿歇息去了。” 听戏、赏花、捉鱼……林林总总,都是松弛的娱乐。 阿萝若有所思,又道:“清儿可曾来寻过我,或是问我去了何处?” “未曾。”女官道。 阿萝垂下眼帘,神色隐有失落。 女官见状,不明所以,想她许是思念女儿,便道:“此刻不过戌时,公主应当尚未歇息。殿下可要移驾鹤羽殿?” “不了。”阿萝摇头,“回去吧。” 女官应声称是,扶她上了凤轿,返回千秋殿。 阿萝坐在轿里,耳畔尽是微风、蝉鸣,与若有若无的墙后攀谈。她托着腮,听了整整一路,待到下轿,便摒退女官、独自行进。 走过朱墙,辉煌的殿阁就在前方。 侍奉的宫人发现阿萝,正要推开殿门,却见她眸光一摇,似是被什么牵走了注意。 情不自禁地,阿萝停下了脚步,望向东方。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棵枫树拔地而起,枝条曲折,红叶繁复,火似的霞光亭亭如盖,浸于清辉白月,透出古朴、静谧的生机。 那是魏玘亲手栽下的——十年前,威仪的帝王不顾尘泥,亲自掘开黄土。他伏着身、埋下树种时,一粒汗珠便也顺势滑下,在他鼻尖如凝朝露。 阿萝提着宫灯,来到枫树近前。 一道白线映入眼帘,画得歪歪扭扭,笔触生涩却认真。因着用了特殊的珠粉,它与树皮同等隽永,经得住雨打风吹、岁月消磨。 阿萝清晰地记得,这道标记绘于昭仁四岁那年。 彼时,她与魏玘商量,道是光阴易逝,总该寻些见证、记录女儿的成长。 二人蒙在被里,拿定主意,次日便付诸行动。阿萝引导昭仁、让女儿背靠树干;魏玘则执笔,对照孩子的身形,在树上绘下白线。 枫树的成长比人更快。如今,三年过去,从前的标记已高过女孩的颅顶。 阿萝垂下睫羽,继而收拢思绪。 她抬指,描摹细线,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碎开一隙、缺失了什么。 究竟缺了什么,她自有推测——非但有,她还要与爱人言说,将隐约的推测化作答案,趁着为时不晚、寻个补救的法子。 阿萝提息,俄而又舒。她收手,握紧琉璃灯,向千秋殿走去。 …… 千秋殿内,金柱林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它本是皇后的寝殿,因着当朝君王废黜六宫、与后同寝,适才成为了帝王的居所。 金猊炉里燃了龙涎。因着殿门开启、秋风蹿来,当空的薄烟也袅袅一摇。 绕过屏风,内殿景象水落石出。 魏玘着了中衣,坐倚榻上,正一手执卷、注目阅读。他并未束冠,只任墨发散落、垂往肩背,许是沐浴不久,泛着零星的水泽。 他的眉宇生得冷峻,不笑时尤其凌厉,此刻受发丝衬着,平素的棱角柔和了不少。 待他听见足音、望向阿萝,最后一丝锋芒也消失殆尽——他勾唇,放下书卷,下榻去迎她,倒与在东宫时没什么两样。 “回来了?”魏玘道。 阿萝点点头,便去解外披的袄子。 尚且不待她动作,清劲的手臂已勾住她柳腰。魏玘搂她,将她锁入臂弯,另掌盖住她小手,不过窸窣,便替她纾了纽绊。 含糊的字句压在她雪颈:“不顺利?” 阿萝嫌他太热,抬掌去推,碰上他发间的残露,洇得手心微湿。 她道:“那要看你在问哪件事。” 魏玘对此并不意外,只抬唇,离开她脖颈,转而上走,去啄她圆润的耳廓。 他没有发问,因他瞧见她第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有事、定会与他倾诉。既然横竖都会说,他还不如抓紧时机、多抱抱她。 果然,阿萝一抿嘴,不消他问,率先起了话头。 “子玉,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魏玘挨得更近,衔她珠似的耳垂,话语却沉而认真:“好阿萝,你直说便是。” 这般亲密自如的姿态,叫平日的阿萝受着,定会嫌他狎昵、没个正形。但眼下,另一桩事占据心头,叫她好生难受、迫切想他怀抱。 阿萝落腕,攥紧腹前的掌,像捉住底气与依靠。 她道:“子玉,我们不给清儿找典仪了,让她去弘文馆读书,好不好?” 话音刚落,魏玘的双唇顿然一停。 他位处阿萝身后,面庞不在她视野之中,令她瞧不清神色,只能觉察近凝的一息,足足在喉头默了半晌,方才滚落她颈上。 “何出此言?”他道。 阿萝沉默,并未立刻答话。 二人如此拥着,后背倚靠胸膛、手掌压住手背,暂且不论心跳,连脉搏的跃动也逃脱不掉,分明地传达给了另外一人。 魏玘发觉,阿萝的脉搏比寻常更缓——她勉力藏起的一点悲,尽在腕间显露无遗。 他心下明了七八,温声道:“去过尚宫局了?” 阿萝不语,细细地嗯了一声。 魏玘不再开口,翻腕握她,与她十指相交。 静默之间,哔剥的烛火忽而爆开。只听啪的一下,橘光陡然摇曳,仿佛惊碎了守护的交影,照出一阵轻小、歉疚的颤栗。 魏玘叹了口气。他搂紧身前人,又垂颈,将鼻尖埋入她发里。 他低声道:“不怪你。” “自然怪的。”阿萝眸里泛泪。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悲恸又自责:“我错了好多、好多……” 阿萝的愧怍系因昭仁而起,却不仅仅限于昭仁一人。 今日,检阅明堂图后,她惦着典仪害病的蹊跷,便往尚宫局去,拜访染了风寒的师典仪。 师典仪卧病在床,好像当真倦得厉害。可她医术精湛,甫一与人打了照面,便觉出端倪、知晓对方并非染病。 经她许诺赦免、百般追问,师典仪终于道出原委、陈明大越女子之限。 听得实情,阿萝错愕又茫然。 ——错愕,是因她自觉了解女儿,却浑然不知女儿心愿;茫然,则是因她未曾亲历女子处境,一时难以理解、匪夷所思。 她自幼避世独居,故而不通权势、不识尊卑、不解高低、不分贵贱。 蒙蚩离开前,留下了大量书籍,供她自由学习、野蛮生长。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多的限制,左不过是能去何处、不能去何处。 饶是她行动受限,也是因身负谶言,而非因女子之身。 这样的环境养出她率真、热烈的性子,也令她懵懵懂懂、对女子的困境全无概念。 听得女官介绍、道是公主与皇子教育有别时,她只当此事乃是大越惯俗。既是惯俗,便与东宫婚前的礼制一般,认真遵守即可。 她从未想过,真有千千万万名女子,空有抱负却不得实现,惊才绝艳却只作男子陪衬。 直至典仪转述昭仁话语,阿萝眼眶一热、方才如梦初醒。 ——所谓先生,乃达者为先、师者之意[1]。 ——典仪德高望重,精通音律与书法,为何常人只唤您师氏、不谓您先生? 听见这些话,阿萝好像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女儿。那小小的、稚嫩的身躯里,竟也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不惧外界摧折,火焰熊熊不灭。 她为何没能察觉到呢?在此之前,她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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