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曾经的关注渐渐消失了。 魏穆清茫然不解,直至听见宫人私语,方知那关注只是好奇,并非对她的期许或盼望。 ——真正的期待,被寄托于她未来的弟弟。 为什么呢?魏穆清不明白。 她也可以做得很好,甚至做得更好,为何偏要多一个弟弟? 抱着如此困惑,她一壁查阅医书,一壁观察父母,发觉二人并无孕育之意,便也放下心来。 可在七岁生辰之时,女官却告诉她,她往后要跟随典仪,学琴棋书画、女红礼仪。若是男儿,便可入学弘文馆,修习经史子集、为政之道。 她感到委屈,也越发觉着不公平。 于是,每位典仪上任前,小公主都会悄悄造访,与人陈明心愿。 几位典仪亦是女子之身,空有才华与抱负,却苦于世道不公、无法施展,便与公主一拍即合。 众人顶着欺君大罪,上演害病戏码,既是自污典仪之位,又是拖延时间、等公主长至八岁。 此等谋划稚嫩又天真,甚至有些滑稽——可寻常女子地位低微,一言一行无足轻重,若能自公主伊始、入男子学,再是荒谬也值得一试。 剖白一切,魏穆清抽抽噎噎。 “清儿当真错了……” 她虽然聪慧,但终归是个孩子:“阿耶,可不可以不要生清儿的气?” “清儿、清儿不去弘文馆了。” “只要阿耶不生气……清儿都听阿耶的话。” 听着女儿的呜咽,魏玘一声不响。 他仍负手,伫立桂树之侧,明黄的袍角卷上碎花,经风一拂,眨眼便散在地上。 经历了良久的缄默,他闭合双眼,掩去其中的幽邃与暗昧。再开眸时,他撩袍、蹲身,单膝叩地,与矮小的孩子平齐视线。 魏玘动指,徐缓摩挲,抹去昭仁的泪痕。 他低声道:“仅此而已吗?” 昭仁哭得迷瞪,不懂他含义,眨动杏眼,慌乱又无措。 魏玘抬眉,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清儿。看着阿耶。” 言罢,他沉息,长长地舒,又长长地吸。如此引导几次,直到昭仁稳住气息、抬头看他,他才追上一句从容不迫的后话。 “阿耶想与你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意下如何?”
第133章 蜀道难 昭仁懵懵懂懂,没有立刻应答。 她年仅七岁,虽有远超同辈的颖悟,却也缺乏阅历、不够老练;再加她适才哭过一番,脑内浑浑噩噩,更不能理解父亲的深意。 纵然如此,她的心仍微微一动,仿佛埋下了什么种子。 究竟是什么呢?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昭仁眨动婆娑的泪眼,挪着小手,捋动柔软而雪白的兔毛。 她借此安顿情绪,梳理凌乱的思路,揭开试探似的、细小的一声提问:“阿耶是想……让清儿入学弘文馆吗?” 这是昭仁心中最有可能的推测,亦是她最直接、最稚朴的期待。 魏玘眉峰一扬,没有应和,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望着昭仁,用无波的眸,平静、缄默地注视她,似是在等待另一种回答。 面对父亲的沉默,昭仁有些犯难。她咬住唇,搜寻往日经历,咀嚼父亲的话、典仪的话,很快给出了新的推测—— “阿耶是想让清儿学成,再去教更多的小娘子吗?” 听见这话,魏玘勾起唇角,笑意漫上眼底,漾开两泓清冽的明光。 他又一次问她道:“仅此而已吗?” 昭仁怔住,也沉默了。 她说不出当下是什么感受,只觉心口收紧,似是方才的种子生根发芽,盘踞她小小的空间,生出绝无仅有的一抹青绿。 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可受制于年龄与阅历,她无法将它道明。 于是,她只站着,抱着怀里的兔子,像父亲等她回应那般,盼望父亲的话语。 魏玘目光不移,将女儿容纳眸里。 尔后,他低笑一声,嗓音沉而有力:“你可以走得更远。” 走得更远?昭仁的心骤然攥起。 她不解魏玘深意,本能地想要追问,却莫名发不出声音。 魏玘知晓她心绪,不消她回答,又续道:“大越河山乃是魏氏基业。你是朕的女儿,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 他一顿,迎上女孩的亮眸:“更是魏氏的血脉。” “你想入弘文馆读书,便入弘文馆读书;你想要谁读书,谁便可以读书。” “若你所求更多,亦能尽情争取。” “只要你不愧先人,不负来者,以社稷生民为先。” 顾及昭仁年少,魏玘择了平实的字眼,口吻也从容、冷静,比出鞘的快刀更为锋利。 这并没有削弱他的赤诚。方才那一席话,无不发自他肺腑,系要推陈出新、大开通路,为女儿奉上她应有的可能。 曾经,他专注权势,自视甚高,未曾留意女子的力量。 后来,阿萝走入他眼中,他目睹她天真烂漫、娇憨纤柔,也见证她韧如芦苇、百折不挠。 见过她,他才明白,刚强和倔强绝非男子独有。他的妻子生着姣好的容貌、曼妙的身姿,也怀揣着坚韧的意志、柔善的心肠。 而今,类似的情景再度上演。不过这一回,将放异彩之人是他的女儿。 为了阿萝,魏玘曾打破谶言、调整布局、导演神话、改往修来。他自然也愿意为女儿付出,个中决意不会比从前更少。 对于昭仁而言,这样的用心太宏大了。 她还是心智未熟的孩子,不知权势的重量,只像初生的嫩苗,享受父母的荫庇。 饶是如此,她仍能清晰地瞧见,颀俊的父亲曲膝蹲伏,好似垂往嫩芽的一树雪松,漆沉的凤眸与她平齐、熠熠生辉,像极了照夜的星火。 ——这和母亲所说一模一样。 魏玘到来前,昭仁缠着阿萝,打听父母相识的经过。 在她看来,父亲平日威风凛凛、稳重可靠,一旦遇上母亲,就会收敛锋芒,变得格外粘人。 正因此,听得二人并不愉快的初遇,她才惊讶又困惑,既是不料父亲竟有如此一面,也是好奇母亲嫁给父亲的缘由。 昭仁向母亲道明困惑,便见温婉的妇人托起香腮、红了雪颊。 母亲说,父亲的凤眸太漂亮了,时而似海,时而如泉,瞧得她脸红心热,半点也挪不开眼。 昭仁越听越糊涂。她想,只是眼睛好看,不足以让人原谅他过错。 可现在,当真瞧入父亲的双眸,她好像懂了。他的眼确实像海,幽深浩瀚、森罗万象;它也确实像泉,清湛沉澈、烈光灼灼。 瞧着瞧着,她心田的青绿又漫开一点,隐约长成了今后的蓝图。 “清儿……当真可以吗?” 魏玘注目望她,稳声道:“自然。” “但是,在那之前,”他话锋陡转,“清儿应当知晓……” “这条路凶险十足、并不好走。” 昭仁身子一颤,许是受这话惊着,钝圆的杏眼漾开怯意。可她没有退缩,只搂紧兔儿,便掀起眼帘、觑向父亲,静候他的阐释。 魏玘一时没有开口。智绝如他,也不知该与女儿从何说起。 若说他过去种种是百尺危楼,经由他力挽狂澜,在阿萝的陪伴下守得云开;那昭仁即将经历的一切则是万丈高峰,险象环生,登顶难于登天。 他忖了片刻,只叹息道:“你会面临层出不穷的困难。” “它们源于外界,也源于你的内心。” 在外界,旁人的眼光会刺伤她,礼教和宗法会阻挠她,苛责、质疑与敌意会纷至沓来,比阿萝当初所受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在内心,她的城府会与日俱增,予她通幽洞微、看破虚伪的能力,也让她终身受孤独囚禁。 若要以女子之身守住江山,她恐怕只能嫁给这江山。 这些事,他与阿萝无法替她承受。 魏玘抬掌,抚上女儿的肩,略施薄力、轻轻拍动,好像某种镇定的安抚。 他确实是在安抚她:“阿耶和阿娘会保护清儿。” 因为下一刻,他要毫不留情地撕碎平和,铺开势必到来的困境,生生展露给她:“但我们不能陪你太久。你终归只能依靠自己。” 到这里,魏玘已说得够多、够足,再深入些,就要超出孩子的理解范畴。 于是,他收了话语,落下一声叹息。 他忽然感觉,自己太过残忍。若不得他明示,他的女儿未必会生出如此心思。假使她将来铩羽而归,他非但难辞其咎,更无法护她周全。 几是魏玘喟叹的一瞬,孩童的小手轻轻伸来。 昭仁搂着兔,接近他身前,安抚似地,将他揽进单薄、幼弱的怀抱。 魏玘一滞,眸光染上讶色。他受女儿环拥,觉察背部的轻抚——那是昭仁最熟悉的动作,是她尚在襁褓时、阿萝细声哄她的模样。 “清儿知晓了。”她的声音依然稚嫩。 “阿耶说的,清儿都知晓了。” 昭仁年岁尚小,经验贫乏,对于魏玘点破的困局,未必能毫厘不差、精准消化。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付诸努力。 她宽慰父亲:“清儿不怕。” “清儿想读书,想保护兔子,也想走更远的路。” 魏玘沉默,心绪复杂难言,有惊喜、欣慰、感慨,也有化不开的担心与忧虑。 同样是年少,同样是五岁……当初,他的妻子与养父分别、独自担起孤独之时,是否也像眼下的女儿一般,鹿似的稚眸写满决然? ——原来,为人父母,左不过是爱与难这两字。 “啊!”昭仁小小地惊呼。 她慌了神,不知所措,紧盯身边人:“阿耶,你、你哭了吗?” 魏玘垂下眼帘:“不得胡说。” 他定住心神,正要调整呼吸,忽觉胸膛淤凝,被人硬生生塞来了什么物件。 无人开口,一对父女面面相觑。女儿背着手,眨动怯生生、乌亮亮的眸,先看父亲,再看他怀里的兔子,目光关切又无辜。 片刻后,魏玘打破沉默:“朕不喜欢兔子。” “为什么?”昭仁不解,“阿耶不喜欢清儿送的礼物吗?” 魏玘道:“这是清儿的髫年礼。不该送给阿耶。” “为什么?”昭仁仍很不解,“送给清儿,就是清儿的了。清儿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她杏眼一眨,又道:“清儿不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吗?” 魏玘哑口无言。他不语,长指下按,捉住怀里的兔子,揣往肢间,将它直直举到一旁。 见他如此僵硬,昭仁扑哧一笑,弯眸狡黠如狐。 “阿耶先帮清儿养着。” 言罢,她扭头跑开,留下的后话意味深长:“阿耶养上一阵,很快就会喜欢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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