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
第3章 暗香盈 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 她低眸,再看他身躯,摇头道:“不大好。” “你伤得好重,好乱,也好杂。” 阿萝边说,边伸出一指,隔空划过对应部位:“胸膛的,不打紧;身侧的,我可为你补衣裳;双腿、两臂与手背的,先清创,再上药。至于……” “这里。” 她的指尖,连同视线,一并凝向魏玘的后腰。 这是她观察所得的推测。他侧腰衣衫几被撕碎,想来创伤定在身后。 “你得转过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闻言,眉关一锁,再度扫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肃王,尊荣显贵,立于万民之上。无数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纤小、轻薄的一个,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后背是他的视野盲区,他还受了伤,必须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声,“说腿。”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凌厉摄人,吓得阿萝柔肩一缩。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应是腿根出臼。但……我没摸着,未必诊得精准。” 确实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后腰,还会准她摸腿吗? 果然,魏玘忽略了后话,直问:“怎么治?” 阿萝无奈,只好道:“如是腿根出臼,应先令伤者服下麻药,再由两人协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归窠。书里……是这样说的。[1]” 书里?魏玘眯目:“你只看书,没治过?” 阿萝如实颔首。 魏玘收了声,不再开口。 二人沉默。阿萝抿唇,面露忧色。 她虽无经验,但并不心虚,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里再无旁人,守卫又不肯入院、不会出手相助,该到何处去寻第三人? 正忖度间,只见魏玘身躯一斜,展臂圈紧树干。 “治。”果决利落,不多说半字。 阿萝会意,霎时白了脸。 他想借枫树,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树干粗壮,岿然不移,只要他牢牢紧抱,也能固定身躯。 可这也意味着,他得保持清醒,无法服用麻药,必须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摇头,急得泛泪:“不行!这、这太……” 魏玘睃她,眼神锐利,斩断她后话。 他想此刻别无办法,让她尝试,总好过放任自流。如有异常,再叫她停手也不迟。纵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对,他也能将她控制住。 至于疼痛,他摔下山坡时已经受过。再受一次,也不足为惧。 见魏玘如此,阿萝越发慌张。 此情此景与书里不同,她不敢乱来。可一抬眸,又看见他神色沉着、颌线却紧绷,面无血色,连额角也沁着一层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伤会更严重。 阿萝抹泪,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准备就来。” …… 阿萝很快重返树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于身畔,埋着头。她乌发未挽,垂落颊边,细长,柔顺,像墨里濯染的蚕丝,织成一片小意的温柔。 她指间夹着一方蓝布,正仔细折叠,垒成小块。 随后,布块被送至他嘴边。 阿萝认真道:“咬住。” 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防他难忍疼痛、不慎咬到舌头。 魏玘取过布块,长指一攥。布块霎时紧皱成团,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举。”他没有使用的意思。 阿萝苦恼,双唇微张,正想再劝,却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她有些怕,只好收声,走向魏玘脚边。 魏玘双腿修长,清减,像两道线,纵使左腿外翻,仍难掩笔挺、劲实。 阿萝蹲身,两手握向他踝,将之扣入掌中。 二人相触的刹那,一丝颤抖抵达掌心。她不由抬眸,朝身前人望去。 魏玘没看她。他仰颈,闭眼,神色泰然,不露半点脆弱。 可她分明瞧见,他的喉结微微一滚。 阿萝垂睫,眸间水雾未化,道:“那我开始了。” 魏玘嗯了一声。 下一刻,痛感高蹿,刺骨钻心。 阿萝十指紧合,重心后落,向着正确的方位,拽动左腿。她的腕在抖,浑身打颤,但动作格外决绝——拖泥带水,只会加重对魏玘的折磨。 可她到底是女子,哪怕使出全力,也难以匹敌滚下山坡时的冲撞。 魏玘脊背僵直,紧锁枫树,手与颈青筋鼓胀。 疼痛如蚁,密、重、杂、乱。 最先抵达腿根,又往深处去,啮取他骨髓,迅猛又贪婪。 耳畔在嗡鸣,肺脏被挤压。他哪怕不加忍耐,也不会出声,因所有的痛感都被揉成一根钉,刺穿他喉舌,夺走他所有呼吸与痛叫。 他只觉自己是一柄剑,被人自铁水里捞出,抛入滚烫的砧站,一击又一击地捶打。 “忍一忍。”他听见少女在抽泣。 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却像一杆芦苇,在他耳畔里伫立。 “对不起。”她呜咽,战栗,悲悯。 魏玘不明白。 明明是他在承这彻骨之痛,她为何要哭? 痛浪水涨船高,几乎将他意识拍碎。可她的哭声缝补他,串联起他的碎片。 他被摇摇晃晃地拴在尘世。 直至“咔”的一声。 痛感抵达巅峰,白光骤然炸开。 在魏玘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恍惚的人影。有人奔至他身侧,露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庞,被泪水浸满,嘴唇也开合,似是在呼唤他。 可他并听不见。 他只能闻到一点香——很淡,清幽,像一粒微凉的水,坠在鼻尖。 …… 次日,天光乍明时,阿萝晨起。 她心里有事惦着,早早睁眼,甫一下床,就去卷窗边的竹帘。 窗外人影逐渐显露。 远看去,魏玘仍靠在树下,闭着眼,似是在睡。 阿萝松了口气,转而前往梳洗。 昨夜正骨,魏玘疼至晕厥,将她吓得不轻。幸好有惊无险,左腿成功复位。她还趁着他无知无觉,一并为他处理了其余伤势。 按照医书,他身上敷药应每日三替,还要口服一剂煎药。 阿萝算准时辰,先收拾屋子、为阿莱添食,再去院内照顾作物与家畜,正好替魏玘采药。 走出竹屋,她才发现,有名陌生男子站在院外,正与守卫交头接耳。 二人见她出屋,面露惊慌,连忙收声转眼——看上去,他们原先是在观察树下之人。 阿萝不解,但无心询问。 按她与守卫相处的经历,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复。还是先照顾好伤者更要紧。 她走入药圃,摘下对应的药草,很快回屋。 不多时,小院炊烟直冒,微风一过,送出清苦的药味。 待到煎药制成,已近乎午时。 阿萝用膳后,单独备了一份午膳,连着煎药一起,置于长竹编盘里,双手托着,走向枫树。 魏玘纹丝不动,不曾睁眼,似是仍在休息。 阿萝来到他身侧,放下竹编盘,本欲唤醒他,但念及他伤势,终究作罢。 她跪坐,凝他面庞,又一次打量。 魏玘醒时,眉宇阴冷;此刻睡着,没了凛冽的锐气,唯见清俊。她此前不知,世上真有人能如他一般,兼具温柔与冷傲,既和谐,又矛盾。 只是,血气仍太浓。待他更好些,得洗洗才行。 阿萝正想着,忽觉春风拂面。 枫树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飘在魏玘脸上,恰好遮挡他左眼。 他肤白,右面融于树荫,左面蔽于叶脉,一半淡漠,另一半鲜明,别有一番意趣。 阿萝勾唇,伸手去,要帮他摘走飞叶。 “啪。”窄腕被擒住。 枫叶向衣袂飘落。 阿萝受惊,忙抽臂。可长指紧扣如锁,令她分毫逃脱不得。 魏玘睁了眼,盯着她,目光幽幽。 阿萝一憷,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帮你取下落叶。” 无人回应。周遭静寂如冰。 早在阿萝抵达的瞬息,魏玘就醒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像猫儿,本不该被他觉察;但想杀他的人太多,早就练出他敏于常人的知觉,不漏过任何风吹草动。 除了昨夜昏厥之时——那是他失去意识、最无防备的时候,她没有害他,只为他上药,甚至连他百般避让的后腰,也被她悉心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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