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微怔,以为他方才沉默、是在思考越语,便放下疑惑,道:“好。你说,我学。” 魏玘仍未瞧她,气息愈淡,几乎融入夜里。 半晌,他道:【我倾慕你。】 四字如火,烫得魏玘口唇一闭。不过转瞬,他又开口,道:“不难。跟着学。” ——声音平稳,毫无破绽。 阿萝眨眸,看他,良久不语。 魏玘目光不移,锁向几案,宛如粘连。 配殿内,空气静默,落针可闻。片刻过去,才听阿萝道—— 【我不讨厌你。】 魏玘的背脊僵了一刹。 他抬目,望向阿萝,只见少女凝眸看他,杏眸泛光,好似清泉两泓,盈有半室烛火。 阿萝道:“你说的那句,我之前学过了。” 她本就通识越文,学习越语,只需将音节与文字对应,不必重学意思。 在竹屋时,她读过不少言情故事,尽管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倾慕二字的含义——在她看来,唯有男女两情相悦,方可互道倾慕。 “我如今尚未倾慕于你,不能骗人。” 魏玘沉默须臾,神情渐冷,正要开口,却听面前人又道—— “你希望我倾慕你吗?” 阿萝眨眸,食指点唇,认真道:“若你希望我倾慕你,那你应当……” 话音滞在半空,惹得谁人屏息凝神。 可最后,阿萝摇头,只道:“我也不知你应当怎样。” 纵有书本,她仍不通男女之事,自然说不出名堂。况且,她记得,陈家丞说过,魏玘不会娶她为妻。有这层顾虑在,她更不会深入细想。 魏玘冷笑一声,眸里燃起薄火。 他气阿萝,更气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他竟全神贯注,等她给出明确的指引。这未免太不像他,他明明从不低头。 阿萝见状,愣住,不知魏玘为何又变了脸色。 她道:“你生气了吗?” 这阵子,她很少再看见魏玘动怒,只有刚才,但也并非因她而起。而此刻,她捉住他眼中一簇火,又想起蒙蚩还在他手中,立时乱了阵脚。 “你、你别生气。你若不希望我倾慕你,我也可以不倾慕你。” “我照你说的做,你别伤害我阿吉,好不好?” ——蒙蚩。又是蒙蚩。 魏玘目光凉透,怒极反笑,道:“好啊。” “你最好此生都别对本王动半点心,换你阿吉平安无虞、康健无忧。” 言罢,他起身,拂袖离去。 阿萝被留在原处,望着大开大合的殿门,不知所措。 …… 魏玘出殿,投身春夜之中。 殿外,灯火灿明,好似星河坠落,却莫名透出冷意。 川连候于廊下,听见足音,当即迎上。 他揖礼,正要禀报,却见贵主面露愠色,未出的话语立时一顿。 魏玘并未看他,道:“说。” 川连沉默,斟酌措辞,道:“殿下是否要寻太医?” 这两日,凡是肃王近臣,无人不晓,肃王为缝补一只织金香囊,常受针尖刺伤,恼火至极。此时此刻,川连还当魏玘是因此而动怒。 魏玘听出川连误解,也不解释,只道:“不必。” 最初,他确实是被针扎得不耐,才来寻阿萝,检查她是否留了伤痕。但现在,他动怒的原因关乎其尊严与骄傲,他自然不愿与人多谈此事。 川连不知内情,只叹息,道:“殿下不妨交予郑三娘子,由其代劳。” 他记得,前日,魏玘专程请来郑雁声,探问女工技法。郑雁声大惊,对魏玘好一通笑话,最终主动请缨、替魏玘缝补,却被魏玘回绝。 “殿下尊贵,如欲修补香囊,无需亲自而为。” 魏玘步伐不停,只道:“阿萝迟早要走。” “既然这是她赠予本王的礼物,那本王补好它,用以与她诀别……” 他一顿,又道:“也无可厚非。” 川连闻言,不禁收声,不知如何回话。 他始终认为,魏玘不该耽于女色,应与阿萝划清界限。而在此刻,听魏玘口称诀别,他却毫无快意,只觉长夜亘古、寂寥横生。 可寂寥之余,他又觉幸运——幸好,他没看错人。魏玘胁迫阿萝,系冲动所致,不会当真强人所难,否则,此事与抱负冲突,只会令追随者心寒。 正思量间,忽听魏玘道:“蒙蚩一事,进展如何?” 川连回神,道:“禀殿下,宿卫已与辛朗碰面,传回更多讯息。” “据辛朗所言,蒙蚩乃阿萝生父,于阿萝降生之初,获悉孽力征兆,又不忍杀害骨肉,便携阿萝隐居于巫疆边陲,安度五年。” “期间,边陲村寨常有异闻,道是有人居住林中,王室才发现了二人的踪迹。” “自那之后,阿萝受王室监管,蒙蚩则奉命远行、隐姓埋名、与阿萝保持距离。蒙蚩不列族谱、音讯全无,是因王室特意压下。”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拧,隐觉怪异。 乍一听,辛朗所言天衣无缝,却并未提及二人的村寨出身,甚至完全忽略了阿萝的生母。可他手中线索不多,仅以此看,暂且寻不到破绽。 便道:“他可知,蒙蚩如今身在何方?” 川连道:“辛朗不知。” “依巫王敕令,蒙蚩的踪迹不应让人知晓,哪怕是巫疆少主。但是,据辛朗称,蒙蚩常寄书信予他。宿卫已索要书信,正在回京途中。” 此间书信,本该是巫疆密辛。谁知,辛朗一听阿萝积郁成疾,竟悉数交了出来。 魏玘挑眉,讥道:“他救阿萝,比救本王要爽快得多。” 川连听出他话里酸意,不敢回应。 魏玘又道:“东西呢?” 川连会意,道:“工正所正在打造,约于明日清晨完成。” 魏玘颔首,道:“你好好教她。” 川连称是。 二人再度无话,逐渐接近谨德殿。 面前,灯影如丝,朱门威仪。有典军侍立在旁,见二人前来,收钺推门。 魏玘并未立刻入殿。他驻足门前,负手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川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川连面露不忍,道:“殿下所为所想,为何不与阿萝娘子明说?” 魏玘不答,低笑一声,道:“本王不敢。” 此话并非自嘲,而是真心。 经周文成一通叱骂,他思索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要放阿萝离开。可与她共处的每一刻,他都能清晰地觉察,他正深深受她吸引。 ——并且,越发难以自控。 与她对峙陈府时,他明知她不存半分情意,仍要编撰谎话,强行留她。 被她抚上喉头时,他期待更多亲昵,索求她的触碰与凝视。 知她善待杜松时,他妒意横生,埋怨她的偏心,记恨她的纯澈。 今夜,他更是情不自禁,想要获得她的喜欢,听她表露倾慕、展现情意,哪怕只是哄骗之下的虚妄、只有短短的两字与一瞬。 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却在与阿萝相遇后,深受她牵制,渴望她垂怜。 这一切,无不与他的骄傲相悖——曾经,他强大、残忍、冷酷、坚不可摧,不曾向任何一位女子低头,只屹立于旁人眼中。 魏玘不敢赌。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可再多一点、再看一眼,他就克制不住了。 魏玘截断心绪,眉宇寒霜又现,只道:“多说无益。” 川连见状,也收声,不再多言。 魏玘拾级而上,行至殿前,却又停下脚步。 川连道:“殿下还有吩咐?”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今年台山宴,本王与阿萝同去。” 作者有话说: 已经很少有宝宝催更了(心虚)呜呜呜都是我不好!
第34章 袖里刃 闻及台山宴, 川连惊愕,怔在原地。 魏玘不顾, 提步再行, 将要入殿,又听人声传来:“殿下此行,非去不可吗?” 他一滞,道:“是。” 川连皱眉, 道:“属下斗胆, 求殿下三思。” “殿下曾说, 王府言行受多方掣肘,万不能与台山书院有公开牵连。周王傅此前赴书院时, 也是以养病为说辞,始终隐秘行事。” “这一点,殿下可是忘了?” 魏玘默了须臾, 道:“本王记得很清楚。” 川连听罢, 以为魏玘回心转意,正要抱拳,却听他又道—— “此行务必隐秘, 可分两路。” 话语落毕, 分外斩截,几乎不留余地。 川连凝定半晌,才道:“台山书院共设两次台山宴,殿下无一列席。殿下行事历来谨慎,为何突然易改行程?” 魏玘并未回头, 面向殿内, 只身独立。 他道:“总要让她见人。” “她身份特殊, 尚不能行走上京。书院清净、可信, 是个不错的去处。” 川连听罢,低头,本欲长叹,却只淤于胸口。 ——果然。是为了阿萝。 他知道,在放走阿萝前,魏玘有心教她处世之道、自保之法。去台山宴,既能让阿萝多与旁人交流,又能掩盖她踪迹、再避太子耳目。 可肃王身赴台山宴,无疑是铤而走险。 他提息,又道:“距殿下处置陈广原,不过四五日,仍处风口浪尖之时。太子党羽定于暗中窥伺,只待殿下露出破绽。” “台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六年,而殿下与书院间的联系,从不曾被外人知晓。” “一旦殿下有失……” 至此,人声渐熄,再难继续。 魏玘立于阶上,玄袍漆黑,与灯辉交映,像一屏难撼的冷山——只消看人一眼,川连便知,贵主心意已决,不会听他再劝。 川连低头,抱拳,只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 这一夜,阿萝躺于榻间,辗转反侧。 她困惑,不知魏玘为何动怒,也不明白他到底要她如何——他太奇怪了,叫她不要动心,语气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 就好像……他想恨她,又不愿意恨她。 困惑之余,阿萝也担心蒙蚩。 魏玘与她说过,她要为他解忧、讨他欢心、令他顺意,换取对蒙蚩的优待。想到今夜经历,她只觉忧虑,生怕因此牵连蒙蚩、害蒙蚩过得不好。 次日,阿萝仍记着这两件事,用膳都心不在焉。 阿莱没有神智,倒很轻松,只在她榻上盘结,睡得分外安稳。 直到落了箸,阿萝才发现——不知何时,川连已立于旁侧,似是在等她吃完。 见她抬头,川连道:“阿萝娘子。” “还请娘子随我前往校场,殿下已等候多时。” 听见校场,阿萝颤眸,双唇微白,忽觉眼前血光一片,险些稳不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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