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唇,没了躁郁,又搂紧她,道:“走。” “送你回配殿。” …… 二人离开承运殿,漫步游廊下,前往配殿。 曲廊悠长,两侧玉柱林立,向旁望去,可见绿树成荫、仆役奔忙。 阿萝与魏玘相牵,走在前方,受杜松跟随。 一路上,三人无言,只听风声扫过丛草,振出沙沙的轻响。 还是魏玘先道:“仁医会考核设有两道。你既通过医问,可知此后考核?” 阿萝闻言,不应,滞息半晌,才道:“我知晓的。” ——声音轻细,似乎有些心虚。 在承运殿内,仁医会民医揭晓她成绩,也将下一道考核告知与她。回殿途中,她早想与魏玘谈论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魏玘觉出她犹豫,权当未察,只道:“如何?” 对考核详情,他必须提前知晓,否则无法暗中运作,难以为阿萝留出后手。 阿萝抿唇,掀睫,觑向魏玘。 见他冷泰自如,她方道:“此后考核,是为医技。” “民医说,要我两日之后,往东市杏楼去,亲身实地,为一尊铜人针灸腧穴,再诊治四名病患,还要当面回答少许问题。” ——这就是阿萝踌躇的缘由。 如赴医技考验,需要离开肃王府。可魏玘不喜她外出,甚至曾以蒙蚩相挟。她心知魏玘并非恶人,却仍不免牵挂父亲安危。 况且,她才受追杀,若贸然离府,或会增添麻烦。 思及此,阿萝顿生悔意,便启唇,欲揭过此事、主动放弃仁医会入会。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走出小院后,她遇见许多、经历许多,对此倍感新奇,也越觉自身浅薄。而今,学习的机会近在眼前,要她放弃,她心有不甘。 阿萝焦灼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挑眉,眸光不动,口吻肃淡,道:“去吧。” 此前,他不允阿萝离府,是为避太子耳目。现在,阿萝已获过所,又通过第一道仁医会考验,也算名正言顺,他不必再担忧太多。 “只是,两日之后,有人造访王府,本王无法与你同去,便叫川连随你。”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凝。 她错愕,圆睁杏眸,看向魏玘,却见他若无其事,已行至几步开外。 “那、那……”她语不成句。 魏玘并未回头,只道:“放心。本王不会加害蒙蚩。”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近乎承诺。 阿萝听入耳中,又惊又喜,知她既能参加考验,又不会影响蒙蚩。 她动唇,想谢他,可还未出声,便听他话锋陡转:“但你要知晓,蒙蚩病了,正在悲田坊受诊养病,暂且无法与你相见。” ——蒙蚩病了。 阿萝的喜悦霎时被扑灭。 她滞了一刹,忙追上,急道:“我阿吉生了什么病?” “子玉,你告诉我。我懂医术的!” 魏玘神色未改。恰有阴翳打落,于他面庞铺陈,澹凉,也疏淡。 阿萝焦心,紧紧凝定他,目不转睛。 只听魏玘道:“痨病。” 短短二字,宛如雷击,劈得阿萝滞立原地。 她懂医,自然记得医书所言——凡患痨病,营卫俱败,积渐有日,本末俱竭[1]。易言之,患痨病者治无可治,终会消瘦而死。 阿萝两眼发黑,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被魏玘牢牢揽住。 “不可能的。”她喃喃道。 她的阿吉是强壮的勇士,为何会身患痨病? “阿吉他、他究竟……” 阿萝的脑内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捆绑、撕扯、拷问她,令她无法思考。 有人唤她道:“阿萝。”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好远,也好近。 “阿萝。”又是一声呼唤。 终于,阿萝回过神,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魏玘。 他摇晃、波动,像浸在泉里,蒙着一层湿漉的雾。纵如此,他的眼依然深沉,仿佛冰潭,也似不动的砚墨,将她的心轻轻压住。 在他眸底,她看见担忧、不忍,与浓烈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擦过她面颊,拭去她一抹温热、仓皇的泪水。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可她明明不能哭——她的阿吉只是病了,他没有死,有人在治他,她为何要哭? 阿萝不语,退却几步,转身跑开。 …… 游廊空旷,只余魏玘与杜松,默然而立。 难言的悲怆笼罩着二人。 魏玘的胸口越发淤堵,肺脏也如受火灼。 杜松侍立他身后,清晰地看见,他双拳紧攥、青筋鼓动,连指节都泛出青白。 魏玘并不好受。可他别无选择。 蒙蚩已死,他无力回天。痨病积渐、传乘,能让阿萝逐渐接受,也能推阻见面、避免败露。 至于悲田坊处,因蒙蚩牵涉太过复杂,他已作过知会,如遇肃王府探问,只道确有其人——他自会予阿萝腰牌,以作肃王府信物。 在魏玘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若真相太过残忍,他就编织梦境,将阿萝呵护其中,由他引导、促成,给她适度的磨砺,令她生长而不受摧折、奔流而不被污染。 是以,哪怕不忍、疼怜,他也强压心念,放任阿萝跑开。 至少此刻,一切尚在他掌控之中。 魏玘闭目调息,再睁眼时,已复从前清明。 他眼风掠扫,瞥向身后的杜松,见其垂头丧气,不由眯起双目。 “杜松。” 少年一激,忙道:“小人在。” 魏玘道:“说说,阿萝近来都与你聊过什么。” …… 医问之试落幕后,两日时辰匆匆而过。 其间,阿萝如常准备,白日在良医所观摩、请教,入夜便返回配殿、独处休息。 乍一看,她似乎并无异常。可府里人尽皆知,那爱笑、纯稚的巫疆少女,已多时不见笑容,如遭摄心夺魄,只余迷茫、怅惘、困惑。 陈、杜不知内情,分外担忧。川、聂、周虽知来龙去脉,仍不改愁容。 而魏玘本人,痛楚更是难以言喻。 可他始终未寻阿萝。他想,他总要给她时间,让她自己消化。 …… 医技前夜,孤月高悬,群星暗淡。 考验定于次日巳时,阿萝本该尽早休憩、养精蓄锐。 可她不觉困顿,遂敛裙,端坐椅上。 床榻间,青蛇蜷缩如盘,气息平缓,已然睡下。 木案前,医书散落、纸张堆叠,辅有她手书注解、答疑等,密麻如织。远看去,竟如虫蚁攀爬纸上,足见她十足用心、万全准备。 阿萝垂眸,目光轻扫,走过医书,停于一只纸船。 那是她为魏玘而折,已按他喜好,将黄纸漂至淡白,但尚未涂刷桐油。 这些天,她为准备考验,暂且搁置定情之事。 此时,烛辉漫红,为纸船染上霞光,令她生出一股淡淡的欢喜。 阿萝抬腕,摘来纸船,捧在手心。她聪颖、灵巧,只凭书中记载,便将纸船折得玲珑、漂亮。 忽然,廊外有足音传来—— 阿萝一怔,忙推臂,把小船藏入书堆,遮得严实。 “笃笃。”叩门声起。 阿萝前往接应,只见魏玘立于殿外,不携随从,身后是沉浓的黑夜。 “子玉,你怎么来了?”她道。 魏玘不语,牵她入殿,紫袍卷滚,曳出金边浮浪。 二人来到案前,并未落座。 阿萝惦记纸船,不欲暴露,便要背手身后、悄悄推动书卷。 可不待她行动,魏玘长臂一揽,将她搂入怀中。 阿萝受他环拥,只觉药香浓烈、扑面而来,微甘、有辛,分外醒神,也隐隐熟悉。 一阵酥痒拂过颈侧——魏玘曲指,往她雪肌刮过,好似蜻蜓点水。 只听他道:“小民医。” “用你熏球多日,将本王蒸得这么香,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 9点15要开会的我居然在4月30分码字间隙下楼遛了趟狗(不是魏狗)!魏二,你醒醒啊,你清醒一点!!! [1]引自张景岳《景岳全书》。 文里的金钱概念和官员休假,大家都不要考据哦,都是我编的!
第54章 生有涯 魏玘此行, 并非为苛责而来,只是寻了问罪的说辞, 存心逗弄阿萝。 可听上去, 他的小民医歉疚无措,似是当真了—— “子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待医技之试结束, 我为你调一剂新的, 好不好?” 魏玘勾唇, 不答阿萝的话,深深扫她眉眼。 她认真、诚挚, 睫上栖有碎光,杏眼清波摇曳,确是他最爱的乖巧模样。 他抬指, 刮她鼻梁, 道:“不好。” “事已至此,药香不必再变。至于你,本王另作处罚。” 听是要罚, 阿萝容神一凝。她尚且无暇紧张, 先被人牵起细腕、抚平手掌。 “啪。”温润的物件落入手中。 是一面窄长、精致的玉腰牌,温润、通透,纹有松柏,刻印肃王府三字,清傲非常。 阿萝困惑, 不知这是何种罚法。 不待她发问, 魏玘便道:“罚你今后常佩此物, 不得摘下。若要本王发现, 你私藏不佩,本王定会找你算账。” 阿萝一怔,抬眸看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眉宇沉冷,凤眸漆乌,却暗镌笑意、明亮如星。 阿萝虽然纯稚,但也大致明白,这腰牌不是处罚,而是馈赠。他要她佩戴,是为昭告天下,她受他保护,任何人都侵犯不得。 莫名地,她鼻腔发酸,眸里也蓄起泪来。 她垂首,握紧腰牌,钻进魏玘怀里,像一席纤小、轻盈的风。 “子玉。”她闷声道。 魏玘拢她,长指穿梭发间,道:“怎么?” 阿萝吸吸鼻子,道:“我好想抱你,一直这样抱你。” ——直白,纯稚,确为她心中所想。 她今夜才发现,近来,她极少见他,也极少与他相处。 得知蒙蚩近况后,她的心被塞得太满,尽是杂乱、痛苦的思绪。待她终于厘清、生出自己的决意,医技考验又紧随其后,片刻不容她喘息。 纵如此,他依然牵挂她。这令她越觉自己仍需努力,也对他更生喜欢。 “待明日结束考验,我定要抱你好久,与你说好多话。” 魏玘轻笑一声,嘴上却不松:“你想得美。” “立夏祭扫将至,明日有人呈送冠服、佩绶。只怕待你考验结束,本王还不落半点空暇。” 阿萝不知冠服、佩绶,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能理解,祭扫事务冗杂非常,令魏玘疲于奔命。 她本想,等考核结束,就与他沟通蒙蚩之事。可他繁忙如此,她愿意再等几日——他为她考虑至此,别说等待,她更该替他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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