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魏玘曾经走过。他成为了前者,又心有不甘,在黑暗里苦苦挣扎。 他绝不会让阿萝坠入相同的深渊。 魏玘回身,向门扉走去,黑袍一滚,卷出冰风烈烈。 唯有沉声冷斥,徒留雅间之内。 “痴人说梦。” …… 魏玘回府时,暮色已然四合。 他下马,将缰绳交予川连,只身穿过裕门,有心寻找阿萝。 裕门之后,筑有一方倒影池,作景观之用,受卵石围聚,水面清澈如镜,正盈残阳余晖。 从前,魏玘不会留意这方长池,只会借道走过。 可今日有所不同。几是入府的瞬间,他发现,少女负手、身着紫裙,正漫步池边、行走卵石径上,神情若有所思。 魏玘勾唇,不出声,伫立原处,静静观她。 他目光悠旷、沸热,滚着眷念的沸火,投往阿萝身上,忽令她身脊一烫。 阿萝转头,发现了魏玘。 她惊喜,赶往他面前,道:“子玉,你回来了!” 魏玘笑道:“特意等我?” 阿萝点头,认真道:“我等你许久了。” 得此回应,魏玘笑意更深。 他外出,而她等候,宜室宜家,恍若夫妻多年——此等幸福,是他从前的奢望与妒恨,却是如今的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待他开口,便听阿萝轻咳两声,又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提问来得突然。魏玘眉峰一挑。 他道:“为何提问?” 阿萝不答,脸颊发烫,十指愈加纠缠。 魏玘知她心里有事,也不催促,只环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阿萝的心里好不自在。 魏玘沉着,眸如点漆,定定凝视她,几乎要让她撑不住、把秘密说出口了。 可她不能说——惊喜,就是要人不知,才算作惊喜。 昨夜,阿萝翻阅书籍,临近子时,终于查到了巫族的定情仪式。 在巫疆,女郎欲与后生定情,则要折出纸船、以表情意,将纸船染上后生偏爱的颜色、刷上熟桐油,再择月明之夜,与后生相约河畔,放走纸船。 若后生愿意定情,则会拾起纸船,与女郎归家。 阿萝看过仪式,决定暗中筹备,给魏玘一个惊喜,这才撇下阿莱、特意来问他心仪的颜色。 既是惊喜,她定然不能透露内情。 阿萝横下心,微红着脸,道:“我只是随意问问。” 话音刚落,她又怕魏玘胡乱回答,不禁颦眉,下意识靠往他面前。 暗香迎面而来,魏玘尚未反应,便见少女倾身,小手挽他臂膀,长睫卷翘、微掀,遮不住她杏眸凝水,波光楚楚摇曳。 “子玉,你告诉我吧。这对我十分重要。” ——声音绵软,似能掐出水来。 魏玘心念微动,望入阿萝杏眸,忖过须臾,才道:“白。” 从前,他喜玄,因玄色沉冷、内敛,叫人捉摸不透,更能融于黑夜、妥善掩藏自己。而今,他钟情于阿萝,喜她素净,尤爱她如雪的纯澈。 “无瑕、皎洁的白。” 得到答案,阿萝道:“我知晓了。” 她眨眸,又想起另桩事,便道:“子玉,我还有事要问你。” “周王傅说,有一游医结社,只要通过考验,就能加入其中、研习交流,是真的吗?” 话题陡转,魏玘的眉宇顿然一沉。 他曾收到会首回复,知晓仁医会考核之事,对此心有不满——凭他的权势,如要阿萝加入,只需三两句吩咐,本不必大动干戈。 可阿萝无辜,魏玘不会对她动怒,遂道:“自然。” 阿萝闻言,眸光立时迸亮。 她动唇,还未作声,便听魏玘又道:“你若有意,只待本王运作,自可略过考验。” 他字句清晰、口吻截斩,却令阿萝面露茫然。 她眨眸,滞了片刻,才道:“为什么?你帮我略过考验,那还要我做什么?” 魏玘挑眉,神情似是意外,道:“不好吗?” 他是大越的肃王,有他的庇佑,不论她想做什么、去哪里,都轻而易举。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便利,她没有推辞的道理。 阿萝眨眸,看向魏玘,心底泛过一丝异样。 很快,她为异样找到理由,想他应是太担心她、怕她无法通过考验,便道:“子玉,我不要紧的。若有考核,我定会认真准备。” 她后耳微热,眸光闪烁,睫帘扇动间,流出几分少女的羞怯。 “你为我着想,我心里欢喜。” “但我也想你相信我,叫我去试一试。” 魏玘听着,不禁眯目,自上而下,走过阿萝面庞。 她眸里有光,清浅地映着他,好似星火,透出灼亮、晶莹的期盼。 魏玘勾唇,道:“就依你。” 如此小事,她既出口求他,他自不会拒绝,只管为她铺好退路。况且,蒙蚩之事,他尚未做好准备,不如先让她专注仁医会,给他留出时间。 “随本王去良医所。与你细说详情。” …… 仁医会考核共设两道。 其一为医问,只作答卷,由仁医会民医入府,奉上考卷,在承运殿内完成即可。其二暂时隐匿,待医问通过后揭晓。 对于医问,阿萝并不紧张。 她虽少有行医实践,但博览群书,又常持书本、对照请教太医,最不惧理论问答、典章行测。 纵如此,阿萝依然尽心尽力,认真准备。 她在良医所学习,目睹府里人自病中痊愈、恢复健康,便想,她总要做些事,不光帮上魏玘的忙,也要让府里人过得更好。 阿萝记得,书里说过,好问则裕,自用则小[1]。 能入仁医会、向名医请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定要通过考验、抓住机会。 于是,这几日,肃王府众人时常看见,有一娇小纤影,手持书卷,漫步小径、池畔、游廊之中,念念有词,背诵脉经、素问等。 阿萝勉力如此,自被魏玘看在眼里。 可他有事务在身,不能时刻伴她,遂命典膳所为她烹煮蹄髈、桂糕等,讨个吉祥。 …… 光阴流转,医问之日眨眼而至。 辰时,仁医会民医鱼贯入府,无不长须雪髯、怀抱纸卷,在承运殿内列开阵势。 阿萝穿过游廊,只身来到殿外。 因是考验,青蛇不允伴身,被她安置于配殿。 才要入承运殿,阿萝身子一颤,忽觉背后视线炯炯、如灯烛凝聚。 回头看,这才发现——原是杜松、川连、陈家丞、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悉数等候殿外,瞩目于她,似要静候她佳音。 而在人群之后,魏玘颀身伫立,怡然、笃定。 阿萝看见,他一双凤眸明亮如星,穿过人群阻隔,与她遥遥相对。 莫名地,她的脸发烫,心里像住了兔子,怦怦乱跳。 这可不行!她还得好好考试呢。 阿萝抿唇,向众人弯出笑靥,眼眸眨动两下,便提裙,走入承运殿内。 “咣!”铜锣敲响。 只此一声,宣告考验开始,也击碎了魏玘的稳重。 他拧眉,环臂身前,在承运殿外徘徊、走动,只觉心头淤积、闷堵难耐,连周遭的气息都变得粘滞、迟缓,令他难以招架。 魏玘本该比阿萝更加沉着。 毕竟,他已备好万全之策,哪怕阿萝无法通过医问,他也有方法,能令她进入下一轮测试。 可事实是,眼见阿萝身赴考验,他也莫名感到焦灼,只盼她一切顺利。 “嗒。”漏壶点滴流逝。 石阶前,魏玘越发不耐,左右逡巡,长指叩打上臂。 陈家丞奉来饮水,唤他道:“殿下。” 魏玘心间烦闷,未着一眼,口唇不动,只摆手,示意陈家丞退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铜锣又响—— “咣!” 魏玘抬首,目光锁定,看见一抹小小的紫影,自朱门后钻了出来。 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阿萝轻盈、缥缈,像漂亮的蝴蝶。 “子玉!” 她的呼唤声同样灵动。 魏玘一怔,看着阿萝朝他跑来、张开纤臂,扑进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听哥哥发言时的川连belike:你自求多福吧。 [1]出自《尚书•汤诰》。
第53章 苦非苦 阿萝的心跳好快, 似要蹿出喉口。 在她耳畔,魏玘的心跳也很快, 宛如骤雨, 四处乱撞。 阿萝抬眸望去,见他目光深沉,双唇紧绷,眉宇冷峭, 似乎泰然如常, 近能藏山纳水——看上去, 对她的到来,他无动于衷。 可她知道, 他是十分在意她的。 因他眸里有光,用劲瘦的臂膀扣紧她,将她的身子拢入怀中。 魏玘低声道:“如何?” 他的嗓音干而涩, 似乎许久不曾进水。 阿萝眨眸, 并未立刻回话。 她脱开怀抱,将手藏在身后,眸光环视, 扫过杜松、川连、周文成等人的面孔。 两枚梨涡浅浅浮现, 轻小又可爱。 迎上众多注视,阿萝仰面,将喜讯公之于众。 “我通过医问了!” 话音刚落,腰间力道骤然收紧。 阿萝还未作出反应,便听魏玘道:“陈家丞。” “老仆在。” “为贺阿萝过选, 凡王府中人, 一人领赏二十两。” 陈家丞听罢, 神情一振, 领命暂退。 阿萝茫然,不解其意。她不曾出过小院,自然不知——在大越,如是寻常三口人家,仅凭二十两银钱,可供整年衣食无忧。 她尚未开口,便听魏玘又道:“川连。” “听凭殿下吩咐。” “典军、仪卫给假半日。取出玉露春,以作犒赏。” 此言既出,川连怔于原处,连周文成也长眉一挑、面露讶色。 王府人尽皆知,典军、仪卫等职,一年只供十日休沐,眼下给假半日,已是难得的恩赐。而那玉露春,更是肃王珍藏的美酒,相传只供贵客。 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于肃王而言,娇小、可爱的紫衣少女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内情,阿萝全然不知。 她歪头、眨眸,正观察二人神态,忽觉面颊一缚。 ——是魏玘下的手。 他眯目,长指捏她双颊,将她扭过脸来。 “瞎看什么。”他道。 这话说得简短,却透着一股酸。 可阿萝懵懂,不识他吃味,遂认真道:“我在看川连和周王傅。” “他们好像可高兴了。我也很高兴。” 魏玘挑眉,不料阿萝如此应答,一时无话可说——她单纯、天真,澄澈如纸,他与她相处,被衬得越发小气、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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