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读出我一半的心意,还到我这里来讨便宜。” ——话里的委屈劲儿分外熟悉。 阿萝听着,忽然回忆起某个相似的月夜。 那时,二人身处台山书院,他一壁控诉她太过心狠、对他锱铢必较,一壁又将她囚于臂弯、用滚烫的唇封缄她言语。 想到这里,她嘟囔道:“你总是如此。” “嘴上不饶人,推我那样远;身子却老实,贴我这样近。” 魏玘听出她言外之意,多少生出些愧赧,便埋首,向她雪颈轻啄一下。 “好阿萝,我错了。” 他又道:“你想我嘴上近些,还是身子远些?只管说与我听,都依你。” 阿萝闻言转眸,看向案间药囊,记起此行目的。 她垂腕,轻轻拍他手背,道:“我想你乖乖撒手,规规矩矩地坐着,容我为你上药。” 在都尉府时,她看见云青欲雨,担心暑气湿热、不利于魏玘养伤,这才揣着药囊、急匆匆赶来传舍,有心为他更换敷药。 “还有,关于你咯血一事……” “良医作何诊治,你要如实交代,不得有所隐瞒。” …… 阿萝离开后,魏玘独坐案前。 传舍僻静,四下寂然无声。除他之外,再无旁人踪影。 可他仍能闻到那股暗香——芳馨如兰,比湖光清浅,像净透的一抹水痕,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淡淡萦绕室内。 魏玘抬指,抚过下唇,触到近无的咬痕,不由牵起笑意。 “窣窣。”足音在接近。 瘦长的人影抵达屋外,闯入魏玘的余光。 “殿下。” “进。” 川连应声而入,抱拳行礼,正要开口,却微微一怔。 魏玘挑眉道:“怎么?” 川连回过神来,垂首道:“殿下似乎情绪尚佳。” ——口吻轻松,语气如释重负。 进屋之前,他才与离开的阿萝打过照面,进屋之后,又见魏玘笑意盎然,便看出二人已重归于好,总算放下了先前的担忧。 对于川连的想法,魏玘心照不宣。 “尚可。”他道,“本王倒是要多谢你的三娘子。” 他自然猜到,郑雁声与阿萝说了什么,且消息来源必与川连有关。看在结果不错的份上,他并不打算责备川连,只欲逗弄一二。 如他所料,川连耳尖蹿红,忙道:“求殿下慎言!” ——倒是将个人失职忘得一干二净。 魏玘勾唇,不再多作纠缠,只摆手道:“说吧。” “是。”川连赧着脸,重拾正事,“依殿下吩咐,特此禀报赈灾进展。” “程令使领命,统理户籍、核实受灾情况,今已悉数完成,汇为翼州受灾详文。宣令使领命,据灾情核善粮价,预计明日将有进展。” 魏玘听着,扣掌案上,长指低低敲动。 “将详文取来。”他一顿,又道,“叫宣令使动作快些,今日必须完成。” 自宣抚一行抵达翼州至今,已过去四日有余。当下,他只差将情况奏报朝廷、乞候上旨,便可落实后续赈贷、兴建孤幼庄。 “拿不出成果,本王唯他是问。” 川连称是,撤身要离,却听魏玘忽道:“还有一事。” ——短短四字,锐如坚冰。 他一怔,抬目望向魏玘,只见人笑意尽失、眸底寒光四溢。 “去将梁都尉与郑三娘子请来。” …… 此后两日,各方相安无事。 在郑氏家丁的帮助下,阿萝事半功倍,很快处理完了焚烧所需的药草。 她还记得梁都尉的告诫,心知自己出身巫族、或会惹来麻烦,不欲抛头露面,便将药草交予燕南军,吩咐熏香细节,由燕南军代为焚烧。 是以此间朝夕,翼州城内烟缭不断,药香四处可闻。 除了阿萝,魏玘等人也忙碌不迭,将报灾的奏疏发回上京,又以工代赈、修复居所、安置流民等。翼州赈灾可谓进展神速,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至于阿萝与魏玘之间,乍一看,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往常那般,二人各自忙碌,分别居于都尉府、肃王传舍两地,平日往来也不算太多。 只是那日之后,杜松时常造访都尉府,为阿萝送来水果。 阿萝尽数收下,笑盈盈地洗净,将其分给孩子们、燕南军、郑雁声等人,难免受众人好一番打趣。若非书院学子居住较远,她大抵还要与学子分食。 自来到翼州至今,唯独这两日,阿萝过得最为舒心、惬意。 …… 三日后的清晨,杜松再度登门。 彼时,阿萝已然晨起,正按灾民人数分拣药草,准备避瘟复方。 后院静谧,独她一人左右忙碌。 约莫一个时辰前,郑雁声风风火火,率领家丁,离开都尉府,一并带上了孩子们,没有向阿萝知会具体行程。阿萝倒也不甚在意。 待到后来,杜松被小厮领入后院,道是巫疆少主已经抵达、正等在西城门。阿萝听罢,暂且放下草药,随人向西城门去。 自都尉府前往西城门,路程不算太近,但因道路损毁、马车难行,二人只得徒步。 …… 阿萝跟随杜松,行于街道之中。 不知为何,二人走过半程,周遭始终不见人影,唯有足音寂寂作响。 此情此景,倒是令阿萝想起郑雁声入城那日。 “城里的人去哪里了?”她奇道。 杜松头也未回:“都在南城门呢,阿萝娘子。” “郑三娘子大行义举,资助灾民埋瘗亲人、修葺庐舍、赠给棺椁。这城里的百姓,都往南城门集结、申领钱两去了。” 阿萝闻言,面露惊讶,心下对郑雁声更生敬意。 二人又走一阵,逐渐接近城门。 只见石墙痕迹斑驳、高耸入云,墙下不远处设有一间木棚。几道人影着蜡染蓝衣,于棚前伫立如林。其中一人正环臂身前、来回踱步。 越走去,那人的样貌越清晰,显出熟悉的轮廓与五官。 ——不是辛朗,还能是谁?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停。很快,她又落足,打起精神,向众人走去。 来到近前,杜松道:“见过少主。” 巫族人们循声抬首,这才发现了二人的到来。 瞧见阿萝,辛朗的神色立时凝滞。 不待他开口,其余巫人齐齐落身、单膝跪地,向阿萝行礼道:“恭迎公主!” 阿萝见状,慢慢抿起双唇。 她不语,驻足原处,将手悄悄藏往背后。 杜松也没了话语,只躬身告退,按魏玘吩咐,立于不远处,静静等待阿萝。 一时之间,无人动声,两方相对而立,氛围近乎凝冰。 良久,才听得辛朗落下一息轻叹。 他提步,走到阿萝面前,温声道:“不必担心,你叫他们免礼起身即可。” 阿萝垂眸,目光流转,在辛朗与自己的足尖徘徊。 辛朗的靴尖攒着一块泥尘,许是行路时沾上的。她瞧见了,本想弯腰为他拂去,却又因这般念头而局促,最终打消了想法。 她不曾有过兄长,不知兄妹间该怎样相处。她也不曾当过公主,不知公主该如何行事。 只得松了唇,接道:“他们无需这样待我。” ——她本也不想当这个公主。 辛朗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静默,示意近侍起身。 他本是为返回巫疆,才会途经翼州,却不料受魏玘知会,得知阿萝竟也在翼州城内。 进城前,他曾打过许多腹稿,应能掏出百千余句子,向她表达他歉意。但如今,当真见到她了,他却莫名无话可说、将腹稿遗忘殆尽。 他想,该是他亏欠她太多,无论如何开口,都免不了细数他罪过。 正思量间,忽听阿萝道:“我不生气。” 她能感觉到,辛朗对她心怀愧疚。早在二人初遇那日,这股情绪就该被她觉察。但当时,她看它太模糊,不如此刻这般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对这位自觉亏欠的兄长,她不存任何苛责。 “这不是你的错。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 辛朗眸光一震,心头思绪纷涌。 这些年来,由于阿萝之事,他身陷挣扎、进退两难。 作为下一任巫王,他可以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作为兄长,他放不下对胞妹的牵挂。 他无法舍弃任何一方,才会受矛盾拉扯,终日在愧疚里过活。而今,阿萝轻描淡写,揭过她从前的苦难,既令他惊讶,也令他窥见一丝希望。 或许一切还不算太晚,还有机会挽回、修补。 辛朗垂首,注视着面前的胞妹,目光沉敛如海,泛着宽和的微芒。 “阿萝。”他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出了翼州城,再走一阵路,就能回到巫疆、回到我们的故乡。” 在大越,他是外来者,是不受重视的巫人;但回到巫疆,他就是尊贵的王室,是万人之上的少主。此间道理,对阿萝同样适用。 相较于魏玘,他的能力有所不足。但他也并非等闲之辈,更有呵护妹妹的真心。 “父母那边,我来应付。” “我会给你一个家,会更妥善地保护你。” 阿萝垂着睫,默默听他说完,径自闷了半晌,终归摇了摇头。 “对不起。” 辛朗的神情又是一滞。 他动唇,却如鲠在喉,直至眸光熄灭,才发出声音:“为什么?” “是因为你无法原谅父亲,还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止声,判断过杜松所处的位置,又低声道:“因为你对肃王动了心?” 阿萝仍埋着头,没有回话。 辛朗见状,心下明了,平展的眉关越蹙越紧。 ——在他看来,这是最坏的答案。 他听过魏玘不少传闻,更与人打过几回交道,早已对其有了大致的观感。 “你会受伤的。”他的声音有些紧绷,“肃王狠辣、残忍,是阴晴不定的毒蛇,随时会咬向身边人。你和他待在一起,会……” “不是的!”阿萝打断道。 辛朗一怔,还未应答,便见她抬起头来、露出熠熠的杏眼。 “你说得都不对。” 阿萝直视着他,目光凝定,神情执拗,像一韧难折的芦苇。 “他的狠辣是为求生,他的残忍只向自己。” 她与魏玘相处至今,不敢说对他了解无二,却也委实不愿听旁人擅断、诋毁他。 “他不是毒蛇,而是雄狮与苍鹰,能庇佑百兽、高飞远翔。” 她说得认真、倔强,叫辛朗听去,一时哑口无言。 他本是为阿萝着想,无心惹她不快,眼见她神色不虞,便低声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大抵是我不大了解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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