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一听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晚,她思索良久。 隔日,她找上骊兰玦,向他要了前院的一间空屋舍,留作学舍,招揽附近人家的女学子。 ——岭南战事僵持,她知自己身为女子,虽略懂军事,但终究不是强项。思来想去,她不能贪图安逸,便想到了教书育人的法子。 骊兰玦领着临安通判的官职,就任半年,深得民心。 听闻姚蓁的想法,他点头默许,立即命人腾出空屋子,而后将消息散播出去。 学堂修缮好第一日,姚蓁忐忑不已,原以为并不会有多少人来。不料家丁将门一打开,门外已经站着许多提笔而来的女孩子,乌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 姚蓁便知晓,自己的这个决定没有错。 她并不知晓,骊兰玦同友人经过这件学舍时,友人啧啧有声,调笑骊兰玦:“你从哪里寻来这样多的小女娘?” 骊兰玦隔窗望了姚蓁一眼,没有搭腔。 - 临安的冬日不似望京那般寒冷,只是稍微有些湿冷。姚蓁往先在宫中时,过冬依仗炙热的地龙。如今来到这边,略微有些不适应,骊夫人便命人常在屋舍中备着炭炉,姚蓁的袖中也常常揣着汤婆子。 不知不觉之间,姚蓁在临安度过近一月的时日。如今已近年关。 学堂休了假,这一日,暖日晴朗,姚蓁同骊夫人一起乘马车出行,采买一些过年要用到的年货。 说是采买,实则本不必她们二人出行。是骊夫人怕她平日太累,带她出来逛一逛,散散心。 吴地富庶,坊市发达,百姓安居乐业,生活闲适。 骊夫人领着姚蓁,游玩了当地的风景名胜,亦品了许多当地的糕点,诸如定胜糕、藕粉。饭足之后,又去瓦当观看了几场杂耍,直至傍晚时刻,才欢欢喜喜地归家。 待归家之后,姚蓁收到了一封来自望京的信件。 她的心忽地急跳起来,拆开信,辨认出这是谭歇的笔迹。 谭歇简要陈述了京中现状。 姚蓁此时才终于知晓,为何宋濯迟迟未曾追来。 竟是阴差阳错地以为她死了。 姚蓁如释重负。 心道,这样也好。 至于为何没有举国讣告她薨逝的消息,姚蓁猜到是宋濯的手笔。 她亦大致猜到他的意图。 灯光下,姚蓁倚着椅背,轻轻笑了笑。 但同宋濯有关之事,并未让她在意太久。她的思绪尽然被信中的“四王党羽卷土重来,四处作乱”几字而吸引。 良久之后,姚蓁将信件烧成灰烬。 她从妆奁中拿出仅剩一只的血玉坠耳珰,沉默良久,到底没有扔,重又放回妆奁之中。 *** 今岁的望京城,格外的寒冷,下了几场极大的雪。 年三十那晚,宫中照例举办了一场宴会。 君臣共度,辞旧迎新。 姚蓁许久未曾垂帘听政,先前流言纷纷,朝臣对她的死亡心知肚明;又有先皇夫妻崩逝,故而今年的除夕宴的举办规模,较为低调。 琴弦靡靡,觥筹交错。 宋濯坐在姚蔑右手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瓷杯,品饮着茶水。 殿中分明烧着地龙,他却仍穿着大氅。 朝臣举杯相贺,皆不敢朝他投去目光。 无他,只因容华公主去后,这位年轻首辅的行事风格越发狠戾。先是彻查朝中摄政王余党,稍有关系的,皆被他用狠厉手段清缴的干净;此后,于朝政上更是严苛,贪污舞弊之事,一旦被他查出,轻则罢免官职,重则丧命。 他越发孤冷,偏他于朝政上果断又勤勉,比往先更甚,让人挑不出错处。 因而,朝臣惧他、畏他,却也无比地敬他。 宴会进行至半,弦乐忽地转了个柔婉的调子。 有舞姬成列而来,自偏殿行入大殿,水袖蹁跹,眼波流转,攒着中间一位衣裳单薄、背对着尊位的曼妙舞娘。 美人如斯,成功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与兴致。酒乐渐酣,笑语不断,一扫先前有些沉闷的气氛。 宋濯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垂着浓长的睫羽,神情慵慵懒散,玉一般的长指,把玩着指尖的瓷杯。 被舞姬们攒着的舞娘,缓缓转过身来。 殿中有些聒噪的交谈声,蓦地一静。 那舞娘眼尾勾挑,随着弦乐缓缓舞动,面上的珠串面帘时起时落,隐约露出一张娇媚的小脸来。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这这这这这……这不是容华公主吗!” 脱口而出后,他自知失言,背后惊出一片冷汗,望向首位的宋濯。 ——此先,公主薨逝后,首辅同公主之情,谁人不知? 她是他的禁忌。 是谁人这般大胆,找来如此肖似公主之人? 或者……或者此女便是公主? 那官员将脑中的后一个猜想摒除。 公主清丽端方,此女举止浮媚,绝无可能是公主。 宋濯摩挲着杯子的长指,在他唤出那个称号后,动作一顿。 殿中光线晦暗,那官员瞧不清宋濯的神情,只望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殿中央眼波潋滟的美人。 那美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娇笑一声,越发大胆,扭着纤曼的腰肢,莲步轻移,竟缓缓朝他走去。 宋濯眼眸一眨,将瓷杯放在案上,杯底触及木案,不重不轻地磕出一道闷响。 尊位上,姚蔑脸色有些难堪,悄悄朝宋濯递去目光。 他分辨不出,宋濯此时是何等神情,只望见他下颌雪白,有些凌厉,鸦羽般的发搭在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肖似姚蓁的舞娘,此时距宋濯仅仅一步之遥,她停在他的案前,披帛一扫,堪堪能触及宋濯苍青色的衣摆。 舞娘试着抬了下手,见宋濯没有制止,眼眸闪了闪,身子一歪,便要歪倒在他身侧陪酒—— 此时,她忽地望清楚宋濯浓长睫羽下的眼眸。 那双昳丽的眼眸,漆黑如墨,此时宛若淬着冷冰,毫无温度! 即使他貌若谪仙,被利刃似的目光望着,那舞娘依旧吓坏了,踉跄着歪倒在地上,面帘散开。 的确与容华公主有五分相似。 宋濯不看她,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啜饮之后,他睨向她,寒声问:“谁人派你前来的?” 舞娘咬唇不语,眼神飘忽。 宋濯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指轻动,点了一个舞娘频频看去的方向。 禁卫立即将殿门封锁,而后涌去那个方向,将座中官员尽数压制。 那舞娘这才慌了神,哭哭啼啼报出一个名字。 禁卫将那位隶属于世家的官员压下去。 宋濯没有为难那个舞娘,神情淡淡地冷声道:“你不是她。” 而后他起身离席。 殿中人听出他淡然话语中的威胁,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目送他离去。 - 宋濯回到府中时,天幕飘悠悠地又下了一场雪。 他望着雪幕,半阖着眼眸,在庭院中孤立片刻,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才迈入屋舍中。 屋舍中燃着灯,猫儿盘踞着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它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极快地跑向他。 宋濯冷厉的神色才稍缓一些,拂去身上的细雪,微微俯身,猫儿熟练地跃入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卧着。 这些没有姚蓁的时日,幸得有猫儿同他相伴。 宋濯坐到桌案前,从抽屉中取出妆奁,长指拨开锁,将妆奁打开。 那里面,盛放着许多属于姚蓁的私物。 宫城中燃起了大片的烟花,绚丽非凡,万家团圆。 而他居于这寂静的角落,孤身一人,只得同她的私物相伴。 许是宋濯出神太久,将猫儿箍紧了,它有些不满;或者是烟火的动静太大,惊吓了猫儿。猫儿从他手臂间挣脱出,扒着抽屉,跃向屋舍深处。 它将抽屉拨乱,弄出的一阵嘈杂动静令宋濯回神。 宋濯拢着衣袖,整理抽屉。 他清点着抽屉深处的兵符,动作忽地一顿。 少了一枚兵符。属于吴地的兵符。 找到姚蓁时,她身上并无兵符;那群叛军手中亦未曾缴出。 ——丢失的这一枚,恰好是吴地的兵符。 明灭绚丽的烟火透过窗,映在宋濯脸上。 他听着喧嚣的烟火声,沉寂许久的心脏,忽地突突跳动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姚蓁还活着的可能。
第98章 告急 临安的元日, 习俗同望京并不相同。 新岁即将来临时,身为公主的姚蓁,往年会同父皇、母后, 以及皇室诸多子弟,一齐行过年终祭祀仪后, 举办除夕晚宴。宴中,除却丰盛的各类菜肴外,还须得食用饺子。 临安则不同, 当地的百姓鲜少知饺子其物,他们过元日,从岁首至元宵,食用“十碗头”。 骊府中的庖丁不会包饺子。 骊氏人曾居于鲁地, 是惯常食用饺子的。又有姚蓁在府中,骊夫人便亲自动手包了饺子。 学堂休假后, 姚蓁颇为清闲,便偎在骊夫人身侧, 请教她如何包。 骊夫人极有耐心的教她, 奈何姚蓁从未做过这种活,包出的勉强有个形状, 并不美观;拿给骊夫人看过之后, 骊夫人笑着摇头,说容易散馅。多次尝试失败后, 姚蓁无奈地搁下饺子皮,左右看了看,没有自己帮上忙的地方, 决定厚着脸皮坐享其成。 很快便到了除夕。 净庭户这种琐事, 并不需主人家亲自动手去做。姚蓁往年在宫中, 从未见过这般的习俗,十分稀罕。骊兰玦便教她钉桃符。 当夜,三人围桌而坐,手边各自摆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因着是家宴,便没有什么顾及,骊夫人取了一双干净的筷著,边用筷著翻着瓷碗中的饺子,边同面前的两个孩子说着喜庆的话。 姚蓁的话并不多,捧着鸡汤暖手,慢吞吞地啜饮着,安静地听她说话。 未几,屋舍外燃起大片绚丽的烟火,姚蓁有些懵懂地抬头,乌黑清湛地眼眸中映着烟花,流光溢彩。 她抬头的同时,两双筷著同时伸到她面前。 姚蓁讶然低头,眨眨眼,望向骊夫人,又望向骊兰玦。 骊兰玦放下饺子后,飞快地收回筷著,迎着她的目光,温润一笑。 骊夫人也笑,慈祥地道:“好孩子,快吃罢。” 姚蓁夹起饺子,在他们的注视下,各自咬了两口,分别吃出一块碎银子、一枚铜钱来。 硬物将她的牙硌得有些酸,她讶然地捂着脸颊,满面错愕,骊夫人和骊兰玦见此,倒是开怀地笑起来。 骊夫人笑道:“窈窈吃到了两口好福气呢,来年必定福气满满!” 骊兰玦低声同她解释。 姚蓁以往从不知有这样的习俗,如今知晓,感觉到亲人明目张胆的偏爱,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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