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小道,两侧零落散布了许多林木与田地,远处犬吠声此起彼伏。 宋濯抱着还在昏迷的姚蓁,步行许久,终于寻到了一座农庄。 农庄不大,几十户人家,皆是屋舍简陋,仅供防风避雨。 他走到一间不那么简陋的木门前,抬手叩门。 门中人应着:“谁呀?来了来了!” “哒哒”脚步声响起,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农家大婶,瞧清楚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模样,愣住,大气也不敢出。 她磕磕绊绊道:“这位、这位郎君,光临我家,有什么事吗?” 宋濯在敲门时,便想好了说辞。 他躬身一礼,缓声道:“阿婶,我乃是一名商人,跟从商队运货,怎知走错了路,家……”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姚蓁。 迟疑一瞬,他接着道:“家妻不幸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四处苍凉无人,才冒犯上门求救,借住二日,还望阿婶能施以援手。” 边说着,他袖口翻转,从衣袖底下递出一枚银锭。 农家阿婶的眼眸亮了亮。 她原本还是有些怀疑两人的身份,但目光他们身上打量一阵,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看不清姚蓁的脸,只觉得她身条纤细柔软,恰好几个做完农活的庄稼汉回村,途经她家门前,对比之下,反而愈发觉得此人风度翩翩,气质出尘,疑虑打消大半。 她探出头,左右顾盼一阵,将他们请进房中。 她家壮丁皆不在,家中只有她和儿媳,屋舍空闲,刚好拾掇出一间无人住过的干净房间,供宋濯和姚蓁歇息。 阿婶做不惯细活,便将儿媳唤出来。她的儿媳略懂医术,家中有些草药,女大夫挑出几味药,阿婶便依照儿媳的指示去煎药。 这间屋舍,是阿婶家最大最宽敞的一间,但对于宋濯来说,还是小了一些。 便是连进门时,都得要宋濯低着头进入,才能保证他的头不会磕到门楣。 姚蓁被他安置在床上。 房舍中点着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宋濯端坐在床边,回想女大夫说过的话。 “药还没煎好,这儿有一点白酒,你先用帕子蘸些酒,抹在她的肘窝、腋下,可以先降降温,让她不那么难受。” 她走后,宋濯捏着帕子,眉尖微蹙,身形凝滞,许久未有动作,置若罔闻一般。 蓦地,门被人叩动几下,宋濯偏头看,女大夫端着药汁走进来,将药碗搁在木桌上,笑了笑:“药煎好了。” 她将药放下,目光落在一旁瓷碗中,不曾消减过的酒水之上,又悄悄看向略微不自在的宋濯身上,眨眨眼眸,退出去。 宋濯拿起小匙,舀出一些散发着清苦气的药汁,用手背触碗壁,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后,将姚蓁的头扶高一些,用枕褥垫在她背后,端起药汁,喂她喝药。 她依旧昏迷不醒,却在药汁入口后,眉心紧蹙,轻轻咳了两声,小声嘟囔着说了两句什么。 宋濯放下药碗,俯身,侧耳听了一阵,辨认出她说的是:“好苦,不要喝。” 他摸了摸袖中,还剩一些饴糖,便拨开一颗,喂进她口中,待到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便又舀了一匙药汁,喂进她口中。 甜苦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能中和苦涩,奇怪的味道反而让姚蓁愈发抗拒,紧紧抿着唇,不让他喂药。 宋濯尝试几次,勉强让药汁入了口,她即使昏睡,仍旧将药汁吐出。 幽黑的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他骤然起身,掠起的风将火光搅动地明明灭灭、摇摆不定。 他身量高,微微俯身,身下浓黑的影子便将姚蓁整个儿覆盖住。 许是察觉到什么,姚蓁不安地往被中缩了缩。 ——然而已经迟了。 宋濯捏着她的下颌,转身端起药碗,送到她唇边,她下意识地挣扎,双腿踢着被褥,双手向外推,胡乱挠着他端着药碗的手、精瘦的小臂,喉中发出抗拒的低哼。 她那点力气,又在病中,对宋濯起不到丝毫伤害。 宋濯纹丝不动,待将药汁全部灌入她口中,又抬高她的下颌尖,确认她将药汁吞咽入腹,才松开手。 药汁又苦又涩,灌进喉咙时,顷刻将姚蓁的眼泪逼了出来,粘在纤长眼睫上。 她的唇上沾着药汁,被迫咽下时,红唇翕张,在烛光下,是惊心动魄的美,病弱气反而让她像一只精魅。 她紧蹙眉,求他,说不要,太苦了,十分难以忍受的模样,神色痛楚。 而宋濯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丝毫不为所动。 姚蓁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眉心皱了一阵,趴在床边,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太苦了,真的是太苦了。 苦到姚蓁想落泪,这般想着,她也果真落下眼泪来,委屈巴巴地。 她侧卧在床上,未曾睁开眼眸,泪水却落得凶,很快将枕头沾湿一片。 她哭的无声,过了好一会儿,当宋濯拿着帕子,难以忍受脏污,想要为她擦净唇边的药汁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已哭得险些要背过气。 他面色依旧淡然,思忖片刻,将她扶起,用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 像姚蓁曾经拍他的后背一样,他模仿着她的力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温声道:“睡罢。” – 昨夜姚蓁睡下后,宋濯伏在床边,也歇下了。 他一贯准时入寝,准时起身,因姚蓁耽搁了一些时辰,已是打破了他的习惯。 因为他一时错误的称谓,旁人以为他与姚蓁是夫妻,迫不得已,只得由他来照顾姚蓁。 他按时醒来时,天色尚未亮,天幕上星子闪烁,璀璨明亮,不见月影。 他俯身,手背因承受了许多时辰头的重量,微微发麻,脖颈也有些不适。他坐着缓解一阵,欲起身出去,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摸了摸姚蓁的额头,热度已经褪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去,姚蓁眼角还留有一些泪痕,此时正睡得香甜。 他起身向外面走去,打了一些水,净一遍手,再净一遍,“哗啦啦”的细微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他总疑心,这双手上沾了血。 就算没有血,也染了许多血腥气。 他甚至难以忍受身上这件染了许多旁人气息的衣裳,即使他仔细检查许多遍,未曾染上血或者药汁一类的浊物,但仍旧想要换下来清洗,可今非昔比,他没有旁的衣裳可以穿,只好压下喉间翻涌的难受,勉强继续穿着这件衣裳。 白日进城后,他一定会将它换下。 鼻尖前,还萦绕着姚蓁身上那种淡淡的女子香气,他的衣袍或许也染上了一些,宋濯闻到了,但还算不怎么抵触,默默地又净了一遍手。 等他清洗完,已经过去了许多时刻。回到屋中时,入座后,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俯身摸了摸床榻。 ——被褥掀开,没有人在。 宋濯的眉尖微微一跳,长手压在腰身上绑着的短剑上,用气音低声唤:“姚蓁?” 无人应他,他稍稍拔高音量,又唤了一声,依旧不得回应。 宋濯鼻息略急,立即翻找火折子,将油灯引燃。 他的袖子有些宽长,动作时,火光险些将袖口也引燃,还好他动作算快,及时避开。 火光渐渐燃起来,照亮了整间房舍。 仔细看去,床上的确没有人,淡青色绣鞋歪倒在地。 而原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姚蓁,此时正站在与门相对的窗子旁。简陋的格子窗被她推开一道缝隙,她好似在吹风,长发微微飘起。 宋濯的鼻息缓缓平复。 他收回抽出短剑的那只手,走到她身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姚蓁忽地转过头,眯眼打量他一阵,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直呼本宫名姓?” 宋濯面色平和,许是怕惊动屋舍外面人,低声应:“臣是宋濯。” 他的声音本就低,刻意压低之后,愈发低磁,落在姚蓁耳畔,她感觉有些异样的麻,不适应地往一旁侧了侧。 她的小动作,落进宋濯眼中,便是她在畏惧他。 他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向前走,在距姚蓁一步之遥时,驻足,目光沉沉,打量着她。 烛火朦胧,床上的帷帐又遮住了一些光,因而宋濯未能在第一时间瞧清,她未着鞋袜,赤着足,身上仅着一件蝉衣,窈窕身姿,影影绰绰。 宋濯闻到了一些有些浓的酒气。他皱皱眉。 起先他以为,是女大夫端来的白酒,酒味散开,弥漫在屋舍中。 渐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劲。 酒味浓重处,就在他身旁,准确来说,是从他面前的姚蓁身上弥漫开来的。 他疑心姚蓁打翻了酒碗,唤她。 姚蓁转过身,酒味果然更浓了。 宋濯笃定自己的猜测,问:“公主,你可曾见到床榻旁,茶案上的一只白碗?” 姚蓁点点头,柔顺的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瞧见了。” 她一开口,酒味更浓了。 宋濯问:“碗呢?” 姚蓁指指窗棂:“在这里。” 宋濯定睛看去,冷冽的目光落在碗上,碗并没有被打碎。 他皱着眉,端起碗。 旋即他发现了不对。 碗是反着放的,他往窗棂旁走近了一些,并没有闻见酒味。 酒味是姚蓁身上的。 他问:“碗里的酒呢?” 问出这话时,他便猜到了结果。 姚蓁迟钝的看向他,睫羽轻颤两下,道:“……啊,是酒吗。” 她觉得自己此时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天旋地转,怎么也找不到站稳的角度,便摇摇晃晃朝眼前人迈步。 “那里面的……酒,”她轻声道,“我太口渴了,以为是水,便……便将它喝了。” 说完这句,她又小声嘀咕,不知是说给谁听:“原来是酒啊,怪不得这样辣,辣得我喉咙痛……” 她说了好多话,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 宋濯盯着她,缓缓皱起眉头,目光幽深,好似极其不耐烦,再看时却又不大像。 若是皇帝在此,瞧见宋濯这样的神情,必定会大吃一惊。 毕竟他辅政时,面对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策论、奏折时,也从未露出过这样……这样为难、犹疑的神色。 他一向不怎么外露自己的情绪,待人虽疏离,但也还算平和。 而今晚,面对姚蓁时,他的神情变了。 ——不止一次。 – 姚蓁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者说,此时,酒劲渐渐上来,她又不胜酒力,已经没什么能让她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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