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见徐绾嫣有这样的神情。 她的指尖冰凉,有些慌张。 楚怀信默默松开手指,下一瞬感觉到徐绾嫣猛地扣紧回去,仿佛很怕他走掉。 她回着头,想说些什么又未开口。 楚怀信安抚地朝她笑着,站在原地,用另一只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回来,大氅中的那只手换了个姿势,将徐绾嫣的手全包在里面。 徐绾嫣只低着头,两人沉默地往回走着。 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和楚怀信牵着手逛梅园呢?他不是封了自己禁足吗? 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坦然地经过会同馆,不怕被朗月公主看到吗? 徐绾嫣头又开始疼起来,几乎快失去了思考能力,眼前是一片红,还有…… 楚怀信凶狠泛红的眼眶。 他将自己逼在床榻一角,脖颈处青筋都凸显出来,那双好看的手将自己禁锢住,眼眶红得充血,嘴唇颤抖着喊自己的小字。 她真的怀疑楚怀信会杀了自己。 是因为什么会这样?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冠荆阁很快便到了,楚怀信站在门口送徐绾嫣进去,金銮殿还有些折子未批。 徐绾嫣一身红得喜庆,这样艳丽的颜色也衬得她精致漂亮,像是天边下来的娇俏仙女,一挥手撒出一片春来。 楚怀信目送着她往殿中走,半晌才叫住她,“小满!” 徐绾嫣抱着猫回头。 “你……你没有话对我说吗?”楚怀信手指搭在大氅的毛边上,蹭了两下。 嫣儿状态明显不对,她定然是在心中有些什么想法。 楚怀信不怕她想些什么奇怪的事,也不怕她又将这一段时间的事情想成怎样一个版本,只怕她憋在心中。 徐绾嫣摇了摇头,她自己都理不清,纠缠的记忆混在一起,楚怀信一会儿逼着自己,一会儿衣衫半敞将自己抱在怀中。 楚怀信:“我吩咐了狗坊的人来看看圆圆,你先将它放在偏殿,再洗洗手,省的它有什么病。” 徐绾嫣又点点头,“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她的脸缩在毛领中,显得愈发的小,大氅转了个花,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后。 楚怀信一步三回头地往金銮殿走,祝参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楚怀信突然停下,祝参差点撞在他身上。 祝参等着皇上有什么吩咐,结果皇上在这四通八达的一片光秃的青石板路上站定,叉腰。 “她心中定然有事。”楚怀信笃定道。 “可是她竟然都不愿意同我讲!”楚怀信又委屈着。 祝参:“娘娘心思灵巧,自不是我能猜测到的,皇上英明神武,定能解出娘娘心中所想。” “少打官腔。”楚怀信抬手在他肩膀上锤了一下。 祝参:“……” “你同十五在我们后面聊了这么久,就没问问嫣儿如何?”楚怀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祝参叹了口气,道:“娘娘最近总是头痛,经常分不清这记忆中的事情应是昨日的还是今日的,总觉得皇上您对她不应当是这样,即使您同娘娘讲了朗月公主已然身死之事,她却依旧认为朗月公主还在会同馆,只是昏迷了。” 楚怀信心中担忧,被灌了一耳朵他早就知道的事,心中烦闷起来,然而他却不得不处理朝政,于是一边向着金銮殿走,一边吩咐着:“晚些你将纪太医叫过来。” 祝参弯了弯腰:“是。” ———— 眼瞧着临近二月二,是自古以来的大节庆,礼部忙了起来,连宫中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忙碌。 这些事情依照旧制来讲便可,其他的事倒是繁忙些。 西方需要赈灾,南方流民爆发,京城涌入不少灾民,这些都需要楚怀信来给个准信,如何处理。 他这些日子忙得要命,一时之间仿佛也记性衰退,忘了些什么东西似的。 直到祝参来提醒他,徐将军回来了。 这个熟悉的姓氏让他不由得一怔,从奏折中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这才想起来。 徐绾嫣的表哥回来了。 徐骁,今年二十有五,一直在东北戍守边关,赶在二月二之前回宫述职。 他比自己还要大上三岁,比嫣儿足足大了六岁。 当初不知是嫣儿的哪位倒霉亲戚,背着他同嫣儿亲热地聊天,最后回到她自己的目的。 她言说,太子爷年轻气盛,将来做了帝王又会三宫六院,莺莺燕燕绕身好不快活,自是不会待嫣儿好,嫣儿何苦嫁过去受那个气。 徐骁便不同啦,自家的表哥,年纪大些会疼人,家中又有祖训,男子过了四十还无子才可以纳妾,亲上加亲自然是最好的。 她说这话时是没想到楚怀信正在门外,他阴沉着一张脸,踏进屋中,非要看看是谁敢拦着皇家结亲。 坐在嫣儿对面侃侃而谈的正是她的姨母,这位“会疼人的老男人”的亲生母亲。 楚怀信毛笔沾在朱砂砚台里,不禁回想起当时的嫣儿是个什么模样。 那时的嫣儿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娃娃,脸上挂着婴儿肥,整日除了读书作画便是城西那家糕点铺。 见了自己这位表哥,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还不高,只得仰着头看他,心中升起万分钦佩。 楚怀信合上奏折,将笔放在笔托上,起身整理衣裳。 袖口抻直,拂过腰间褶皱,想了想,他又挪到桌案一旁,拉开一个匣子。 里面放了许多香囊,俱是徐绾嫣绣的。 他挑了一个龙凤呈祥坠在腰间,又从一旁拿出同心锁挂在腰带上,左侧的龙纹玉佩也系在一旁。 浑身上下,满是徐绾嫣的痕迹。 祝参扶着帽子,提出中肯的建议,“皇上,您是否觉得有些重?” 楚怀信低头审视自己,颇觉有道理。 恋恋不舍地将龙纹玉佩摘下,抚摸良久才放回匣中。 “走吧,别让徐将军等久了。” 祝参跟在他后面,“臣觉得徐将军是光明磊落之人,皇上大可放心,早在您同娘娘成婚之时他便自请去东北,想来应该早就放下了。” 楚怀信:“你说的有理,那我们快些去见见徐将军吧。” 祝参叹了口气,在心中感叹男人吃起醋来属实是八头驴都拉不回来。 金銮殿正殿,下午的日光斜斜地照进来,打在地面又折了满屋,映了满室的碎光。 殿内站了一人,身量同楚怀信相当,头发带着些自来卷,背对着门口。 他脊背挺直,带着来自东北的凛冽寒气,发尾头绳有些旧,和楚怀信的香囊一般,起了毛边。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 比之三年前,他的气质更为沉稳,比楚怀信还要硬朗一些的下颌线有些青色的胡茬,眼睛很大,仔细看来同徐绾嫣有些相像,只是目光全然不同。 再是温柔的目光吹过东北的风雪尝过边塞的风沙,都会变得沧桑,他的眼神中满是平静,瞧见了楚怀信,也不过是眨了下眼,嘴角扯起抹笑来。 楚怀信心中暗想,这回确实像老男人了。 在他打量徐骁的同时,徐骁也在打量他。 这位表妹夫,当今的皇帝,同当年没什么变化。 看似和蔼的外表,偶尔神情中会露出一丝探究来,看起来对任何人都一样,一副和煦春风的样子,然而微蹙的眉心却昭示着他有多么厌烦。 这样的楚怀信是常态,身体绷直,撑出个少年帝王的壳子,内里虽然还不成熟,然而已然是一方虎豹——不,说他像狼更合适一些,蛰伏着、伺机俯冲的狼,只要逆了他的想法,动了不该动的人做了不该干的事,便会不知是何下场。 他登基的这三年,朝堂上更新换代,多少老臣被他不留情面地驱逐,午市门口又流了多少的血,外人只道当今皇帝手腕刚强滥杀忠臣,他只微微倚栏,笑赏秋风。 徐骁拱手行礼,心中想,军中有一位军师,声称自己是当今皇帝的启蒙老师,说楚怀信最是和煦,定然是一代仁君,至于那些家族衰败的大臣当然是时运不济亦或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可徐骁不信,这样一个在多国之间辗转还能咬下两口肉的年轻君王,会是那般绵绵之人。 身为将军,他从心中敬佩楚怀信。 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楚国的皇帝了。 然而身为徐骁…… 他自是觉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楚怀信危险,莫测,狠辣,笑面虎,可是对着徐绾嫣他从不这样。 他见过在徐绾嫣面前的楚怀信。 肢体舒展开,连经常蹙着的眉心也不再拧着,他本就是笑眼,站在小桥边等着他的小姑娘,眼中满满柔情,那些朝堂之上的腌臜尽数被他掩去,所有的阴暗面都不在,只剩下干净的、纯粹的、属于徐绾嫣的楚怀信。 楚怀信拦住他将要弯腰下去的动作,面上是徐骁熟悉的笑,然而徐骁能看出他的手腕肌肉紧绷。 “徐将军不必多礼。”楚怀信将他扶了起来。 徐骁也应承着一些场面话,“皇上安好。” 装什么?手腕用力的比自己这个将军还要重,肌肉绷的都快僵了。 东北同漠北只有不到十里的接壤部分,那十里的地界漠北也几近放弃,是以唯一需要多注意一些的大抵是隔着海域的异国,提防他们在交易中是否存了些别样的心思。 楚国东南多船匠,近些年也派了一些去东北,争取带动东北的水上发展。 徐骁是个好将军,公是公私是私,关于军中的一切,他当得上一句好将军。 待军中事务交代完毕,两人陷入了一段时间的尴尬之中。 徐骁手撑在膝盖上,看起来很是温吞,“距臣上次回京述职已经一年有余,家中虽时常通信,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楚怀信面上笑得君子风范,心中暗暗咬牙,难道你不是从家里来的吗?还不放心?家中的碗缺没缺口你都知道的吧? “家中一切都好,佩佩姐去年喜得麟儿,表哥可有去看过?” 徐骁:“归家之时佩佩带着阿诚回府,见过一面,很不认生。” 楚怀信点头,“那孩子皮实得很,上次翟庄带他来,我抱了会儿,咿呀咿呀的很是有趣。” 徐骁又问:“听闻前几日小姨来宫中看望绾嫣,小姨可还好?” 楚怀信又道:“母亲身体很好,临走时还同我讲了几句话。” “丞相也大安吗?” “尚可。” “同甫如何?” “前些日子刚升了一品。” “和韵可有婚配?” “未曾。” “……” “……” 话问到这个份上,丞相家一共只三个兄弟姐妹,排也排到徐绾嫣了。 于是徐骁又问:“绾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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