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才下去。 楚怀信回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好似眼下的乌青都消失不见,分明他几乎一夜未睡,刚哄了自己睡着,便到了上朝的时候了,怎的他如今这般神采飞扬? 徐绾嫣从床幔露出个头,紧紧盯着脱外衣的皇帝大人。 楚怀信净了手,将所有人都打发下去,瞧见自己的小猫偷偷探出个头瞧自己,不由得被逗得一笑。 “瞧什么呢?”他走过来掀开床幔,瞧见小猫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徐绾嫣哼唧两声,嗓子发不出声音。 楚怀信眉心一蹙,倒了杯白水来喂给她喝。 等到徐绾嫣能正常说话了,他才放下心中的石头,重新展开个笑模样,“你看这是什么?” 徐绾嫣跟着他的话往他手心望去,他手中正拖着一块闪着金光的牌子,尾端坠着流苏,映着地面折着的光,打在徐绾嫣的脸上,一时之间让她面目柔和,愈发得好看。 “免死金牌?”徐绾嫣清了清嗓子,说道。 楚怀信点头道:“正是,你那日不是哭着要?那日晚上就该给你的,不过这些天事情这样多,倒是没顾上。” 徐绾嫣吸了吸鼻子:“那你一会儿送到冠荆阁吧。” 楚怀信闻言一顿,眉尾又落下来,指尖捏着免死金牌的边,委屈道:“你还要回冠荆阁住吗?不在金銮殿吗?” 徐绾嫣瞥了他一眼,“我总要有自己住的地方的,或者扔在那只当个库房也是。” 楚怀信只得叹了口气,把金牌收到怀里,等着一会儿送到冠荆阁去。 他原也就是那么一说,嫣儿自然要有她自己住的地方的,总不能时时刻刻同他呆在一处,饶是再亲密的两个人,也会有烦闷的时候。 冠荆阁如今收拾得不错,离金銮殿也近,正是最好的去处了。 楚怀信搬了矮桌到床榻前,又将肉糜粥放在上头,倒了杯牛乳,又拿了两碟小菜。 徐绾嫣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不让我下去吃?” “我自是知道你身子如何的。”他低头忙活着:“我走的时候,你才睡下不到半个时辰,我也只给你按了那么久,估计腰疼得很吧,一会儿用完了早膳,我再给你按按。” 徐绾嫣嘴角压不下去,又被她强压着,最后憋出来一个奇怪的表情,又逗得楚怀信一乐。 他把勺塞到人的手中,“可还有力气自己吃饭?” 徐绾嫣点头,挖了一勺肉糜粥。 窗户许是被谁开了条小缝,朝房内吹着细微的风,吹得人不凉,只是把闷压都吹走了,只留下暖和又通畅的空气,让人觉得很是舒适。 楚怀信吃饭快一些,放下了筷子重又坐回徐绾嫣这头,帮她重新倒了杯牛乳,问道:“蜜枣包吃了么?可还喜欢?” “吃了两个,有点大,顶的上我一顿饭了。”徐绾嫣小声说着,声音大了嗓子实在是疼。 楚怀信若有所思,“那明儿个我给你做个小点的,一口一个,吃着也方便,我还担心你不喜欢来着呢。” 眼瞧着徐绾嫣瞥来狐疑的目光,楚怀信倚在榻边坐着,“这是做什么?我说我会做自然是会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晓得?” “知道啦知道啦!”徐绾嫣懒得听他耍宝,于是赶紧打断他,将最后一口肉放在口中,满足地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平躺,闭上双眼哼哼唧唧。 楚怀信笑道一声小猫晒肚皮,便将床幔拉上,差人进来将饭菜撤了下去。 这一日也是同每日一般,两人或是聊天或是笑闹,晚上两人倒是不约而同的什么也没干,老老实实地睡觉了。 楚怀信闭着眼睛,轻轻拍着徐绾嫣的腰。 徐绾嫣缩在他的怀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金科状元,那个叫……苏清如的,怎么样?” 楚怀信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你问他做什么?” “姐姐好似和他……有点意思。”徐绾嫣绕着他的头发,在他的胸口打圈。 楚怀信眉毛微扬,“人是很不错的,我也同你夸奖过他。” “苏家家风良好,府中又没有腌臜事儿,只是你姐姐要是真相中他,大抵还得吃些苦头。” 徐绾嫣“嗯?”了一声,抬头看他,“为什么?” 他挠了挠额角,“这人是个榆木脑袋,行文论政方面很是灵活,男女之事上真是一窍不通……此外,我大抵还需要把人扔去西疆帮我做些事儿,你姐姐可要陪着?” 徐绾嫣张了张口,又缩回他怀里,小声嘟囔:“这事我就不知道了,全看他们二人如何了。” 对于政事,她不大了解,人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到了他们俩这儿,楚怀信倒是时不时地就给她讲上一讲。 她幼时史政课成绩就不好,只在诗词这方面能拔得头筹,楚怀信这样给她讲着,她也就稀里糊涂地一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出了宫中能大抵知道对谁家摆什么样的脸色罢了。 楚怀信说要将人派到西疆,那定然是有他的道理了,每年的状元都是得从芝麻小官做起的,西疆的官也不算多么特殊,只是略艰难了些。 苏清如是江南人,大抵也能适应那样潮湿的气候。 徐绾嫣闭了闭眼,“我真是困极了……” 楚怀信轻笑,“我给你唱歌?” 徐绾嫣琢磨了一阵,觉得这法子很是不错,于是心安理得地躺在床榻上,听着她的专属乐伶给她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歌的语言她听不懂,音调也甚是奇怪,像是书中描写的遥远的雨雾森林一般。 楚怀信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学的东西照旁人只多不少。 这么多年徐绾嫣看着,只觉得十分敬佩与心疼。 她没什么旁的可学,勾心斗角繁冗政事,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范畴,于是每每午后,她侧躺在秋千上,手上捧着诗书,披着一尾月泊纱,听着远处楚怀信翻书的声音。 他坐在房中,开着窗,彼时他还是少年模样,脸颊两侧有些软肉——不过短短半年后便也瘦的消失,变成如今这般刀削斧凿的侧脸。 她这样形容楚怀信时,那人总是一笑,抓住她作乱的手,擦去她不小心粘上的墨渍,“这是什么话?那我不成妖精了?” 可他拥着自己的时候,分明硌到了自己的锁骨。 楚国国土面积不大,同其他国家接壤处多有摩擦,往上翻几代,俱都是些不靠谱的帝王将相,楚国能有如今的地界儿,想来还是先帝爷努力的结果。 先帝爷不忍幼子将来如自己一般辛苦,又觉得自己还有许多时日,便也没让他过早踏入这浑水中,于是楚怀信偷了两年的时光。 那两年,他几乎日日都来寻自己,父皇不让他学的他就偷偷学。 宋夫子拎着烧酒来传道受业解惑,他便挺直腰板,沉在他父皇不想让他踏足的污秽中,疲累时捏捏眉心,抬眼看着窗外躺在秋千上用书盖着脸晒太阳的未婚妻子,方觉轻松。 现如今的楚怀信,和当时躲在帐帷后面瞥见的先帝一模一样。 同样的眉心紧锁,同样的秉烛深思。 徐绾嫣倒还真被这奇特的歌谣给哄睡着了,临睡之前,她遥遥想到,这仿佛是西疆的哄睡歌谣。 她抬手,抚摸着楚怀信同他母亲最相似的眉骨弧度,迷糊地说着:“快睡吧,楚怀信……” 楚怀信抓住她的手,妥帖地握在手心中,轻轻吻了一下。 “嗯。” 楚怀信的母亲,来历不明,对外只说是京城一位落魄的官家小姐,更何况楚国向来对于婚姻嫁娶之事有着极强的尊重,不论出身只论真心。 是以楚怀信同她成婚这么久,没有纳妃没有子嗣,朝中人除了逢年过节地说上一说,除此之外是丝毫不管的。 甚至徐绾嫣是整个楚国最令人羡慕的女子,天下最强的帝王为她俯首,怎能不让人心动? 楚怀信的母亲生的漂亮,眉骨很高眼窝深邃,倒像是漠北那边的人,一身白衣送进了皇宫,第二日便出了封后的旨意。 先帝爷还是太子时,太子妃病逝,从此便一直守着空旷的东宫,再也没接纳过任何女人。 除了这位,名义上苏家的女儿。 有见过这位皇后娘娘的人都说,她同太子妃生的一般无二,定是上天看到皇上这样深情,将她赐给了楚国做皇后,安抚皇上的心。 坊间又有说书的,言说当时太子妃并没有死,而是和皇上闹了小脾气,被皇上追回来以后改了身份就又成为了皇后。 幼时的徐绾嫣捧着糖葫芦,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皇后娘娘的身上香香的,她很喜欢皇后娘娘。 只是站在她旁边的诺哥哥,表情不太好。 小小的人儿,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于是她扯着楚怀信的袖子,小声说:“哥哥,我们走吧。” 后来皇后娘娘薨逝了,楚怀信在宫中守了三天,丧礼蹊跷,她与人流逆行,只为找到一身素衣的楚怀信。 楚怀信木木的,指尖颤抖,瞧见她了之后硬生生地把颤抖的大拇指掰到一旁,将她揽住怀中,柔声安慰着:“别怕啊小满,是皇后娘娘,她、她不在了……” “我没事……”她整个人被楚怀信拥到怀里,仿佛被他汲取着体温,她生疏地安慰着楚怀信,“你别怕呀,楚怀信……” 楚怀信沉默了许久,埋在她的脖颈中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一段亲密关系的开始不是□□相见,而是彼此知晓秘密和弱点。 她不知道那些云里雾里的皇室秘辛,只一味地拍着他的后背,说不出话来。 先帝爷和皇后的情史已经无从考究了,只楚怀信身上还带着母亲的痕迹,折磨着他,无时无刻。 皇后死的第七天,楚怀信青筋突出,手指紧紧扣在书案上,舌尖被他咬出了血,顺着嘴角流下去,眼眶通红,面色苍白。 他仰躺在房间的地上,寒凉的地板硌得他蝴蝶骨生疼,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快死了。 是他的亲生母亲下的毒。 为了报复他的父亲。 可他又想,小满怎么办呢? 他求了满天神佛才求回来的娇娇儿,他死了的话,小满会不会哭? 他有些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把小满求回来的。 怀中的菩提手串彰显着存在感,他用最后的力气把它拿出来,握在手中,却不得不阖上双眼。 再次醒来,他的小姑娘坐在床前哭。 怎么还是哭了啊? 他眼神清明,扯着嘴角笑,“没事了,别哭,哭的我怪闹心的……” 不知道和谁学的北方塞外话,听起来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这毒也没什么,骨头缝疼一疼,心上挖了个窟窿似的,而他的娘亲把唯一的解药带到了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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