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挺,挺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向她问,“宁宁是谁。” 芸娘一愣。 裴安便缓缓道,“昨日建康大乱,无意遇到了被刺客困住的邢大人,偶然听他提起‘宁宁’这名字,倒不清楚是谁,想起你同他一块儿长大,问你一声,要不知道,便算了。” 这回芸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再挪开。 瞬息的功夫,脑子里的念头已经转了千百个来回,和她一起长大的邢大人,是邢风无疑了。 可邢风前日不是就已经回临安了吗,怎么还在建康,又怎么被刺客困住了? 她“宁宁”的小名,很少有人知道,她也从未同裴安提过,如此,看来两人是真遇上了。 建康大乱,怎么个乱法。 那邢风现在人呢,是死是活。 芸娘看向裴安,裴安也正看着她,目光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 据以往几回的经验,芸娘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对。 他这一番话,问得大有问题。 一语带过邢风遇到了麻烦,问的却是“宁宁”这名字,再轻飘飘地提起了她和邢风的关系,若她承认了,便是坐实了和邢风的亲密称呼,若她不承认,他还是能查到。 她待会儿要是头一句问的是邢风,她保证,他必定会同自己翻脸。 芸娘:...... 她鬼才相信,他不知道宁宁是谁,这小心眼儿,不知道听邢风说了些什么,估计是受到了刺激,又在为她埋坑呢。 裴安没骗她,昨日确实是遇到了邢风。 不只是他,还有被他‘送’回临安的赵炎。 两人半路上不知怎么着结了伴,又无意撞上了前来刺杀自己的一波人马,当下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建康,替他报信。 一场阴谋,被两个不知情者,演绎得万分逼真,原本就乱成了一团的建康,更乱。 对方的人马,也没想到会被认出来,誓死要灭口,一直纠缠到黄昏,一行人才脱困,邢风和赵炎逃去了一艘开往江陵的船上。临走时,邢风站在船头,一身是血,狼狈不堪,却颤抖地唤住了他,“裴安,护好宁宁。” 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宁宁是谁,但稍微一想,能让他邢风惦记,又能求着自己相护的人,还能有谁。 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她是不是宁宁。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裴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他脸上的变化瞧进了眼里,正好奇她会先问自己哪个,却见她神色一诧,似是吓到了,“好好的建康怎么会乱呢?” 裴安:...... “昨儿郎君告诉我,只会耽搁半日,我等了一夜,不见郎君回来,心头便猜到八成是出了意外。”芸娘昨夜的担忧倒是不假,又问道,“那郎君有没有受伤?怎还遇到了邢大人了呢,他不是已经回了临安了吗,是朝廷那边,又有什么动静吗。” 她这“劈里啪啦”一通反问,倒是让裴安一时没了话,目光只沉默地看着她。 她又道,“宁宁是我的小名,儿时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这般唤我的,好记,邢大人必定是情急之下,图个口快,唤了出来,他有说什么吗。” 她神色坦然,似是一点儿都不怕他,说出个什么能证明两人有过私情的话。 见识过她糊弄人的把戏,他信她才怪。 他揉了一下眼眶,思绪被她一搅,完全乱了,“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芸娘乖乖闭了嘴,“郎君你问。” 不就一个名字,他有什么好问的,“你吃好了吗,我去歇一会儿。” 时候还早,昨夜一行人都累了,需要整顿,晚些时候出发也不迟。 芸娘被他一通吓,脑子清晰无比,哪里还困,见他躺在床上发丝垂下瓷枕,还在滴着水,夏季天虽热,头不能凉。 芸娘去拿了一块布巾,蹲在他旁边,慢慢地替他绞起了头发。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也没去阻止她,片刻后,突然低声道,“邢风安全,和赵炎一道上了去江陵的船只。” 芸娘微微一怔,抬头朝他看去,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即便是熟睡,那张脸上的矜贵也没有减去半分。 张扬轻狂,小心眼儿,还傲娇......可不知为何,芸娘心头却蓦然一暖,他是在担心她忧心吧。 “郎君睡吧,我陪着你。” 芸娘跪坐在蒲团上,身子趴在床前歪着,缓缓地捻起他的发丝,一根一根地擦干水汽。 她很想告诉他,只要一日他还是她的夫君,他们便永远都是一家人。 她和邢风,真的已经结束了。 休整了半日,午后队伍才出发。 裴安睡着的那会儿,芸娘听青玉打听来了不少消息。 建康是真乱了。 百姓暴|乱,朱家的人全部都被萧侯爷的人劫走了,如今裴安手里押送的钦犯,就只剩下了范玄和李家大公子。 囚车没了,明目张胆地换成了马车。 青玉挨着她耳朵道,“奴婢适才瞧见了,卫铭提了一个食盒到马车,应该是备好的酒菜,范玄也没再骂,自早上到了驿站后,声儿都没出一个,应该是知道了姑爷的阴谋,知道不会害死他。” “还有,外面一堆的土匪,和童义打成了一片,似乎早就认识了,张口闭口一个裴大人,肯定是姑爷同对方的头目达成了交易,明暗两道通吃,将来干起大事,才不会被一锅端......” 人已经救下来了,找个地方藏起来便是,要造反,也应该是攻下临安才对,怎么还要南下,芸娘不明,“那他此趟,目的为何?” “还能为何,想要造反,不得招兵买马......” 巧了,她正好有。 青玉那话说得对,她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嫁给了他,又庆幸他刚好生了反心,否则一到江陵,父亲那两千‘死而复生’的人马,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这不是玩笑,是杀头的罪名。 午后队伍才出发,芸娘还是上了裴安的马车。 歇息了一个多时辰,裴安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同从临安出发时一样,一上马车,便捧着书看。 芸娘已经问过了王荆,他并没有告诉裴安那两千人马的存在。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稍微不慎,可能就是诛九族的罪。 为以防万一,她得同他坦白,但这事儿不好直接说,犹豫了一番,她只好委婉地问道,“郎君,这次出来你人手够吗。” 裴安从书页上挪出眸子,瞥了她一眼,“何意?” 芸娘赶紧凑过去,“来时的路上,我见到了不少劫匪,听童义说,这一路下去恐怕都是这个状况,万一路上......” “区区劫匪还敢动朝廷钦犯?御史台还剩下二十五个侍卫,护送两个钦犯,足够。” 见他没听明白,芸娘也不想同他兜圈子了,压低声儿道,“护送两个人确实是够了,可郎君想要造反,便远远不够。” 话音一落,裴安再次抬头。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倒影,好一阵裴安才放下了手里的书,眉目一挑,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我造反?谁造的谣?” 芸娘:...... 芸娘神色僵住,不是......他没造反?可都这么明显了,还需要谁造谣吗。 他不能够吧。自己都能理解他,且下定了决心支持他,这会子不承认,他是什么意思。 裴安无视她脸上的错愕,反问,“不是说我是好人吗,怎么今儿怀疑起我了。” “郎君确实是好人。”大逆不道的话,她不好大声说,脖子伸得太累,索性双膝从榻上跪着挨了过去,坐在了他旁边,贴着他耳边道,“是陛下冤枉了好人。” 她吐出来的气息,扫上耳背,又痒又麻,裴安不但没躲,还往她边上靠了靠,心下多半也猜出来了,她这番是为何。 王荆应该同她摊了牌,她是在担心王荆手底下的两千人马,急需拉个人来垫背。 他抬眸看向她,“你这是打算逼良为娼?” 芸娘一噎。 他卧薪尝胆多年,不惜背负‘奸臣’的名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将那些被陛下赐死的官员们救下,估计也仅仅是为了善恶。 除去正义之外,他们如今也变成了他的人。 光她知道的就有一个秦阁老,一个范玄。 秦阁老名望极高,是笼络人心的第一人选,范玄是兵部尚书,了解军资的筹备和军营的情况。 他满足了所有造反的条件,怎么可能浪费资源。 芸娘看着他一笑,“亏得郎君还是状元郎呢,怎还用错了词儿了,这不叫逼良为娼,这叫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裴安仔细品着这几个含义颇为深奥的字。 “同流合污也行。” 裴安:...... 看不出,这小娘子还挺有意思。 裴安突然想笑,“怎么个污法,你先且说说,我一介忠良,一没叛过主,二没做过违背天理之事,还真没经验。” 芸娘:...... 这话说出来,他也不怕天打雷劈。
第51章 他说完,又捧起了书看,随意翻了一页,等她的答复。 他是不是如他所说那般忠心耿耿,芸娘打算替他好好梳理梳理,“郎君告诉我,秦阁老是不是还活着。” 裴安的视线落在手里的书页上,一个字也没瞧进去,面色却做出了一片平静之态,“秦阁老德高望重,不应该活着?” “但郎君是欺君。” “你怎知道,陛下没下秘旨?” 他要如此说,她便没什么可反驳的了,总不能跑去问皇上,是真是假。 可他要是不承认,她的两千将士该怎么办。 “郎君看似在替皇上分忧,实则在清理皇上身边的要臣。”他们夫妻一体,他所做的事,也关乎着她的命运,她戳破也不为过。 裴安目光一顿,没忍住,偏头过去,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 芸娘虽不喜欢看《孟子》《春秋》之类的人生哲理、君子谋略,但不代表她没读过。 是他逼着她献丑的。 “古人云,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褒善贬恶,可五年前同北国一战之后,皇上一心主和,一味只贬罚武将,推崇重文轻武,武将一派几乎无立足之地,朝堂局势失衡,文臣沉没于心计,无心治国,中立一派看不下去,却又不懂迂回之术,言辞犀利,句句紧逼,皇上对这一批爱国老臣又怕又厌,郎君此时出现,以替陛下铲除忤逆者为由,对以秦阁老为首的中立一派下手,正中皇上下怀。” 她看了一眼身边神色逐渐肃然的少年郎,又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也,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如此下去,只会引起更多的民怨,建康便只是个开端,世人百姓都能看得明白,知道郎君此举乃‘奸臣’所为,是在助纣为虐。郎君如此聪明,怎看不明白呢,如此做,恐怕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郎君的本意正是如此,想等着看这天下大乱,改朝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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