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还没回过神自己是怎么赢的,裴安已主动凑上了自己的额头,“弹吧。” 芸娘一愣,低头盯着他,他一头墨发整齐地梳进了发冠内,白玉为冠,没有半点瑕疵,同他光洁的额头,相差无异。 芸娘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裴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额头处,“别客气,想着我刚才怎么弹你的。” “那,那我不客气了......”话音一落,芸娘的手指头一卷,用力地弹了上去,只听一声“嘭”,似乎比刚才那声还要清脆。 芸娘:...... 裴安:...... 芸娘没想到自己会使这么大的力,颇为多余地关心了一句,“郎君,疼吗?” 她力道倒还不小,裴安只觉眼角两跳,咬着牙,“不疼。” 芸娘心虚,真不疼吗,可她瞧着都红了一片。 不待她再多问,裴安已起身,交代道,“你先自己待会儿,我下去一趟。” 卫铭禀报完,半天没见他下来,以为他不想见范玄,没再多说,骑马跟在马车旁边,过了一阵,才听到一声,“停车。” 卫铭回头,便见裴安掀帘钻出了马车,额头上明显顶着一团红晕,他肤色白皙,突然多了一抹红,很是醒目。 卫铭愣了愣,不明白这是怎么来的。 磕到马车上了? “马给我。”裴安无视他诧异的目光,上前伸手,夺他手里的缰绳。 卫铭翻身下来,将马匹给了他。 裴安骑上马背,等了一阵,待后面的的囚车到了跟前,才轻轻夹了一下马肚,缓缓往前。 自从到了盧州之后,范玄和李家公子,又坐回到了囚车内,如今太阳一晒,两人一头是汗,却都没再囔一声,沉默地坐在了囚车内。 建康的一场‘劫囚’,劫走的只有朱家,唯独范玄和李家公子相安无事。 旁人看不明白,范玄心里却清楚。以萧侯爷的为人,他再蠢,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朱家派人前来劫囚。 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他怎看不出来,建康的那些刺客,从一开始,便是冲着他而来。 杀人栽赃,用自己的死,再去给他裴安添一桩罪孽,以此引发更深的民怨。 最后他却毫发无伤,被裴安毫发无伤地带出了建康,并没南下,而是一路赶往江陵,因此可见,陛下给他裴安的任务,恐怕压根儿就不是押送他们去岭南。 押送钦犯,只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幌子,他们这几个人等不到下岭南,都得死。 为何没死在建康的动乱之中,便也只有一个解释,裴安违背了皇上的命,没想要他的命。 这个猜想在渡河之后,便得到了彻底地应证,两人被塞进了马车,里面备好了治伤的药膏,吃喝的东西一应俱全。 不待他开口问,卫铭先告诉了他,“旁的范大人先不必多问,待来日见到了秦阁老,一切便都会明白。” 历代忍辱负重的英雄,为了拯救苍生,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之人,当牛做马,牺牲自己的事迹,范玄并非没有听过。 得知真相后,范玄整整一日都没说话,泪却流了几回。 他就说,国公府裴家那样高洁的门户,怎可能会能养出一个趋炎附势的懦夫! 细想这两年,他为自己曾经的言行悔恨不已,却又明白,正因为自己如此,他裴安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此时,范玄侧目看着马背上的人。 一身青衫,身板子笔直挺拔,宽肩窄腰,英姿飒爽,他才二十二吧,国公府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了啊...... 范玄越看越心酸,沉痛地唤了他一声,“裴公子。”唤完又红了眼眶。 这千疮百孔的朝堂,葬送了多少少年英雄,又不知,还要葬送多少个。 以往两人在朝廷,不止一次对骂,一个骂对方是老顽固,一个骂对方是奸臣,撕得不可开交,两看生厌,恨不得弄死彼此。 包括这一路上,范玄也没少骂他,此时一声,“裴公子。”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有懊悔,有歉意,但更多的是敬佩。 裴安倒没什么感觉,到了这份上,也没再装下去,“委屈范大人了,不知范大人有何事。” 两人自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说话,范玄哑声问道,“活着的还有哪些人。” “您的恩师秦阁老,原兵部尚书余大人,原翰林院学士程大人,原户部尚书杨大人,顾家军的将领魏将军,前朝戚太傅......不知范大人还想知道哪个名字。” 范玄越往下听,情绪越激动,惊愕地看着跟前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近两年被冠上‘谋逆’之罪,杀了头的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旁边的李公子在听到戚太傅时,再也没有忍住,呜咽地道,“还活着,我外祖父他还活着......”
第56章 没有什么比冤死的亡魂,突然还活着的消息,更让人百感交集,囚车内的两人又悲又喜。 范玄的情绪如同波涛翻涌,好一阵才稳了下来,“多谢裴公子告之,是范某眼拙,今日在此为之前的言行,向裴公子道歉。” 这一声致歉,他无论如何也该说出来。 范玄拖动着脚上的铁链,作势要往下跪,裴安及时止住,“路上难免有安插的眼线,范大人还是先冷静一些,待到了地方,再谢也不迟。” 裴安怕再说下来,两人的情绪更激动,没久留,走之前提点道,“皇上的人已经在路上,一个时辰之后,势必要取两位的人头,待人马一到,范大人和李公子只管往前逃,估计会吃些苦头,还请两位提前做好准备。” 裴安说完夹了一下马肚,往前走去。 烈日已爬上了正空,湛蓝的苍穹之上,无半块白云遮挡,火辣辣的阳光,直晒而下,灼灼热浪,晃出了一道道虚影。 光线太刺眼,裴安拿手挡了一下额头,抬眼朝前方丛林望去,一缕青烟缓缓地从林子上方升了起来,如一团云雾,越来越浓。 前面的卫铭也看到了,挑了一匹骏马,打马来到了裴安跟前,禀报道,“主子,钟清已准备妥当。” “通知所有人,进山后扎营休整。” “是。” 卫铭去队伍前方传令,裴安回到了马车旁,没下马,微弯下身,隔着窗户唤了一声,“芸娘。” 适才裴安一走,芸娘便收起棋盘,拿出随身携带的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额头,也是红的,内心的罪恶感,减轻了不少。 再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见裴安去了队伍后方,想来应该是去见范玄了。 这一路上,裴安虽没有同她解释半句,可每回卫铭和童义禀报消息时,他都没让她回避,话听进耳朵,芸娘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朱家的人在建康被劫,估计也是裴安的计划之一。 谁都知道,钦犯一旦离开朝廷的押送,下场必死无疑,想来裴安一早就已经弃了朱家,想救的人,只有如今手上的范玄和李家公子。 渡河之后,按道理裴安应该继续往前,然后再找个机会,故技重施,让两人诈死在众人面前,再来一招金蝉脱壳。 裴安却突然倒回了盧州,迟迟没有动手,多半也是知道把戏用多了,以陛下多疑的性子,必定会对他生出怀疑。 他在等,等一个不会让任何人起疑心的绝好时机。 而今日离开知州府,便是时机到了。 建康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刺客公然劫囚,皇上不可能不知道,不出意外,待会儿朝廷的人应该会来。 可要在朝廷人的眼底下换人,比起上次在渡口救下秦阁老,要困难很多。 一个不慎,便会露出马脚。 适才他说教自己,是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赌徒,芸娘觉得,他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 芸娘放下帘子,仔细想着对策,实在不行,她就让王叔叔出来帮个忙,杀人灭口,总比朝廷的人带着他的把柄回去要强。 如今国公府老夫人还在府上,他这里出不了任何差子。 正想着,窗户的声音传了进来,芸娘忙撑开窗户,探出头,太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努力仰头看向马车上的人,“郎君。” 裴安目光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红晕已经消了。 他身子往下又弯了一些,凑近她道,“待会儿会有一场厮杀,你呆在车内,童义会护着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她轻蹙起来的眉头,又补了一句,“有我在,不必害怕。” 两边都是他的人,不过是演一场戏,有性命之忧的人并非是她,芸娘自然不会害怕,反而是他。 “郎君要小心。” 她一张脸暴露在阳光下,带着一抹担忧之色,光线照得她皮肤有些透明,脸颊无半点瑕疵,白里透着红,甚是好看。 他突然有些心疼,下回还是换个赌注,不弹脑门儿了。 他点头,声音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队伍在山坳中的一处平地上搭起了帐营,林中有树荫,挡住了灼灼烈日,但依旧很闷。 御史台的一帮子侍卫们围坐在一起,袖口挽至小臂,一面咬着手里的干粮,一面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盧州的美人儿。 “不过是几个舞女,瞧你们昨儿一个一个那德行,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美人当前,你高尚,怎不见你少瞧两眼。” “说起来,盧州的小娘子,倒是比咱们临安开放,那小腰一扭,无尽风骚啊......” “粗俗。”一人打断,念了一句文邹邹的诗词,“这应该叫,眉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话毕,众人安静了一阵。 “行啊,当年科考没见你上榜,一谈起美人,倒是满口文采。”旁边的人一记胳膊撞过来,那人一时没坐稳,险些跌坐在了地上,也没恼,笑着站了起来,继续道,“盧州美人固然美,但比起咱们临安的美人儿,还是差了几分灵气,待这一趟结束回去,咱就托个媒人,说一房亲,讨个媳妇儿,也过过咱们头儿的幸福日子。” 一语毕,对面一人笑着扔了一粒石子过来,砸在他脚边,“咱们头儿是谁?那是你能比的吗。” “小的哪敢同头儿比,就咱夫人的姿色,千百年里难出一人,谁想不开同头儿这号人物比,不怄死自个儿......” 众人笑了起来,有人起哄道,“说说吧,你存了多少银子了,咱们大伙儿断断,够不够娶媳妇儿......” 话音刚落,身后入山的道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听动静,来说也有十来人。 身旁的冯喜刚饮了一口水,还没吞下去,一下站了起来,拿手抹了一把嘴角,“他妈的,这群王八孙子又来,咱是刨了他家祖坟了还是灭了他九族,还追着不放了,今儿个,老子不砍他一两颗人头落地,不姓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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