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玩心术这等老本行都干不过人家。 他脑子里前后盘旋了一番,才转过头,芸娘已经停了手里的针线,正看着他。 他目光顿了顿,从床榻上下来,弯身去穿靴,“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去看看。” 一出船舱,裴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后面的甲板上,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飘在江河上面的两艘小船。 萧莺追了他半日,终于看到了人,猛朝他挥手,“裴郎......”他眼皮一跳,视线越过她,又看向了后面的那只船,片刻后,吩咐道,“让她上来。” “是。” 货船停在了江中心,两艘小很快靠了过来。 明春堂的人让人放下了木阶,萧莺立马爬上了甲板,萧大公子跟在她身后,双眼血红,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可想起临行前父亲托人交代他的话,“若能避开他裴安,便避开,迫不得已碰上了,便将当年那件事告诉他,保自己一命。”萧大公子稳了稳心神,吩咐人,“上船。” 萧莺一上船,便哭得梨花带雨,作势要往裴安怀里扑,“裴郎......” 裴安使了个眼色,底下的人上前,胳膊一伸,挡在了她前面。 萧莺被拦住脚步,抬起头不死心地地看向他,“裴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侯府妄视圣威,擅自劫走钦犯,本官消息没听错的话,侯府如今已被抄家,男丁被关押到了大牢听候发落,女眷送去了教化寺,如今本官却在这里遇上了侯府的大公子和大小姐,不知是不是本官所理解的,私逃出来的?” 他一副冷漠,面上完全没有半点感情,萧莺只觉心口阵阵发凉,哭得更伤心了,“裴郎,我不想逃,我什么都听你的,看在曾经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你帮帮我......” 他一笑,“萧娘子太抬举本官了,朝廷钦犯,本官如何帮?莫不是要本官也学你们侯府,忤逆圣威?” 他是真不管自己了吗。 萧莺脸色一白,之前再如何,他也从未这般无情过,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对,自从遇上王家那个贱种,他就变了...... 换成往日,她必定要一句,他被狐狸精勾了魂,如今她走了这一路,多少知道了现实,委下身段去求他,“裴郎,我想跟着你......” 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裴安扫了一眼她脸上的泪水,毕竟也算半个旧人,他总不能真要她命,“来人,押下去,送回临安。” 萧莺神色震住,忘了反应,她都,都已经卑贱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不肯帮她吗...... 眼见两人要被押下来,萧大公子神色一急,“裴大人且慢,在下有一事相告。” 裴安顿步转身。 在临安时,萧大公子对他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如今侯府遭难,他再不识时务,便只有一个下场,纵使有天大的恨意,他也得忍了,萧大公子看着他道,“此事关乎令尊大人,不宜让旁人听到。” 裴安目光明显一冷,片刻后,抬步慢慢地朝着他走去,立在他三步远,“都退下。” 没人了,萧大公子才道,“今日我侯府是何境地,裴大人心里清楚,我不求旁的,只求裴大人能给我和家妹一条生路。” 裴安面色沉静,看不出来情绪,“你说。” 萧莺是谁,芸娘怎可能不知道,裴安的青梅竹马,两人差点就成了亲。 不是说侯府没了吗,她跑来这儿干什么,逃难来寻旧情郎的庇佑,很容易理解。 往日她对萧莺,完全没放在心上,觉得自个儿胜券在握,裴安能撇下她,来同自己提亲,说明对她并没有什么情谊。 如今不一样了。 侯府没了,萧莺没了去处,他即便对她无意,可也不能这般不管她的死活,就像她对邢风一样...... 这般一想,她心思再也平静不下来,手里的绣绷往床上一撂,起身跟了出去。
第63章 到了午后,甲板上的风很大。 裴安背对着这边,站在萧大公子跟前,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翩跹起舞,身姿却纹丝不动。 萧大公子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卷宗,递给了他,“这是内侍省当年的记录卷宗,裴大人过目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这两年,他威名在外,从小小的监察史一路坐上了御史台大夫的位置,要什么得不到,可偏偏内侍省的东西,不好弄到手。 皇帝疑心重,他怕打草惊蛇。 如今萧大公子将东西送到了他手上,与他而言,确实是个宝贝。 卷宗是十年前的八月初八,记录了皇上和先皇后裴氏一日的起居住行。 辰时国公府裴夫人携世子,进宫面见皇后裴氏,午时一道用膳,午时末,因后宫纷争裴氏中途离席。 未时日跌皇后裴氏归来,屏退所有宫人。 申时一刻裴夫人出宫,皇后裴氏服毒,宣召太医,破晓,甍。 先皇后裴氏压根儿就不是染病而终。 裴安眸色渐渐如冰,刻在脑海中的一段清晰无比的回忆再次浮现出来。 那日也是一片艳阳,姑姑一走,他陪着母亲用膳,没过多久,母亲说头晕,宫人扶着她去了榻上歇息。 母亲与姑姑关系自来亲密,并非头一次在她宫中歇息。 安置好母亲后,宫人来哄他,“夫人已经歇息了,世子爷上回不是说要看汗血宝马?娘娘特意向陛下讨了一匹来,奴婢带您去瞧瞧?” 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回来后,一进屋便见到了满屋子的狼藉。 姑姑已经回来了,瘫坐在地上脸色雪白,母亲坐在她旁边,双目无神,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毫无生气。 他吓得上前去摇姑姑,又抱住母亲的胳膊问,“母亲,怎么了。” 好半晌,母亲才开口,对他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你姑姑同人闹了一场,生闷声呢,我身子也乏了,咱们走吧。” 回去的马车上,母亲突然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她身子在发抖,他害怕地唤了几声母亲,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安哥儿,要好好的。”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了姑姑突染恶疾,医治无用,薨。 同日母亲自缢在了屋里,父亲封锁住消息,进了一趟皇宫回来,闭门谁也不见,第三日一把火烧了院子,与母亲一同陪了葬。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裴安自十岁那年起,就开始在查。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可那样的怀疑,他不敢去想,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定还有另外的可能。 然而他目光慢慢往下,底下一行字迹无比清晰:八月初八,未时一刻,惠康帝摆驾永宁宫。 内心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终于还是被拉到了明面上,容不得他逃避,那样的真相,揪住他的五脏六腑,痛恨和愤怒钻进了血液里,烧得他胸腔生生发疼。 去了江陵又如何,见了张治又如何,他不需要再去求证任何东西,铁证摆在了他面前,他还等什么呢。 赵涛那条狗,得死。 多活一日,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萧大公子见他五指紧捏着卷宗,眼中阴霾乍生,瞳仁殷红如血,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又照着自己父亲交代给他的原话,道,“当今皇后温氏脖子后,有一块凤凰胎记,父亲让在下传一句话给裴大人,说裴大人自来聪明,莫要站错了队,让令尊令堂寒了心。” 卷宗是萧侯爷当年冒死从宫中带出来,保留至今。伴君如伴虎,也算是他惠康帝的一幢丑事和把柄。 如今,卷宗落到裴安身上,母亲受辱,全家五条人命,这样的血海深仇,他还能替皇帝卖命? 裴安一反,便是他侯府东山再起之日。 河风掀起浪花丈余高,滔滔江水混着风声,隔得太远,芸娘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 只看到他挺拔的脊梁彷佛弯了一些。 她索性也不怕被看到,提了提裙摆走出来,刚上甲板,便见跟前的萧莺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把刀子,疯了一般朝裴安走去。 知道他不愿意娶她后,萧莺彻底无望了,留下一条命又什么用,苟且残喘,她学不会卑贱地活着。 既如此,那便一道去死了吧。 前面的裴安还立在那儿,似乎并没有察觉,芸娘脸色一变唤了一声,“郎君小心。”冲上前去拦。 萧莺听到她声音,猛然回头,眼里突然溢出了一股兴奋,举刀豁出命地扑向芸娘,人显然已经疯了,风太大,船身晃荡了一下,众人来不及上前,萧莺手里的刀子已朝着芸娘刺了过去,芸娘猛往后退,情急之下,抓住了旁边麻袋上搁着的一团绳子,砸向萧莺。 萧莺那一刀没刺中,后背的一把刀子却已穿入了她的脊梁,撕心裂肺的痛疼,拉扯着她的每一根筋脉。 是裴安吧。 她绝望地一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用尽最后一道力气猛扑向了芸娘,抱着她一道跌入了身后的江河之中。 他喜欢她是吗,那她就让他永远得不到。 凭什么一个始乱终弃,一个不知羞耻抢人郎君的人,就该双宿双飞。 她不甘! 明春堂的人被裴安屏退,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和萧大公子身上,没留意萧莺,裴安被手里的卷宗分了神,待察觉过来,便听到了芸娘的声音。 他看到萧莺朝着她举刀刺去,心脏陡然一提,目露寒光,手中短刀飞快地扔出去,刺到萧莺的后背。 他还是差了一步。 看到那道人影,消失在了甲板上,熟悉的恐惧袭上来,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没有半刻犹豫,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此处正是急流,人下去,瞬间没了踪影,一切发生的太快,明春堂的人围上将萧大公子擒住,当场也跳了几个下去救人。 芸娘不会水,落水后便往下沉去,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她好不容易推开身上的萧莺,又被一股急流卷着翻了几个跟头。 口鼻不断地涌入河水,压根儿无法呼吸,五脏六腑彷佛要炸开了一般,一番扑腾之后,眼前的光越来越弱。 她周身渐渐无力,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她要死了吗。 就这么死了,会不会太匆忙了一些,至少让她留一句遗言也好。 留什么呢。 父母已经不在,她最多给青玉留一句,“往后没主子宠了,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还有谁? 只有裴安了。 一想起来,她满脑子似乎只剩下了他。 她的荷包还没来得及绣完,早知道就该早两日下船,绣完送给他后再死,可那样她也不会碰上萧娘子,也不会死了。 说什么都无用了。 她要死了。 心底突然又涌出了无限惋惜来,她才跟他走了一半的路程,还没到江陵,她还没看到他是如何推翻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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