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他如此说,心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幻想着那一幕,只觉一股温馨。 她很少听他提起他的父母,一时好奇,想知道更多一些,又问道,“那阿舅是不是很爱阿婆。” “嗯,很爱。”他记忆中,父母从未吵过架,即便是争吵,也是打情骂俏,很快便和好了。尤其和好的那几日,两人如胶似漆,感情更深。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父亲一个大男人,抱着几大盆鲜花,从街市上一路走回来,欢欢喜喜地将花儿送到母亲的院子里,邀功地道,“夫人,今儿这几盆如何?我一眼就看中了,是夫人喜欢的花种......” 母亲一面笑着,一面上前替他擦身上的泥土,“你看看你,好好的国公爷,抱几盆花像什么样,也不怕人笑话。” “给自己媳妇儿买花,有什么好笑的,他们那是羡慕嫉妒......” 昔日那些温馨的画面浮现起来,他唇角不由跟着扬了扬。 他的父母很相爱。 他们一家人都很相爱。 昔日的日子越是美好,越是衬得那最后的结局悲惨凄凉。 他眼中生红,恨意滔滔,不觉身子也开始僵硬。 芸娘知道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后悔自个儿提了起来,心头难受和心疼,“郎君,咱们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烤了我吧。” 胳膊也好腿也好,她都愿意。 她的大义献身,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样走下去,确实看不到希望,裴安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心口缩了缩,又紧又疼,面上却做出一副轻松之态,轻嗤一声,“就你身上的那几斤肉,哪里够,还得再养。” 她辩解道,“有的地方也挺有肉的。”腿上就有肉。 她那样的话,不免让人想歪,他脑子里的画面拐了一个急弯,想的并非是她的腿,而是那团洁白如玉,嫩如豆腐...... 他忍不住,捏了捏手掌底下的翘臀,“嗯,夫人说得对,该有的地方确实有。” 她身子一崩,脸色终于有了一点血气,轻拍了一下他肩膀,“郎君想什么呢。”说完,又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声,“孟浪。” 裴安也没辩解,生生受了她一掌,不痛不痒的,倒突然有了几分情趣,心头轻松了许多。 他无言地笑了笑,将她往上一搂,趁着体力还在,没有一刻耽搁,能多往前走一段便是一段。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芸娘到底是没有撑住,不知何时睡在了他背上,醒来时,人已经靠在了裴安怀里,跟前燃起了火堆。 走出来了? 芸娘惊喜地抬起头,可一眼望去,看到的还是一片芦苇,此时两人正窝在一个土坑里,火堆里烧的是芦苇杆。 心底的一股失落,如当头一棒,被打击得没了半点力气,她艰难地转过头,见裴安正闭着眼睛,正在睡。 如今应该是半夜,她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有多远,他本可以丢下她,一个人走出去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故事她听过不少,两人虽说是夫妻,可他们前后认识也不到半年,他说不丢下自己,就真没丢下自己。 她心底涌出一股感动,鼻尖发酸,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挨着他的头侧靠了过来,踏实地躺了下来。 那就一起走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都不能放弃。 两人在土坑里,度过了第二个夜晚,第三日天一亮,两人继续出发,歇息了一个晚上,芸娘似乎精神了一些,坚持走了一阵,实在走不动了,才趴在裴安的背上,没有食物,没有水,两人又从日出走到了日落,傍晚时,终于从芦苇丛中,看到了一片山脉。 走出来了。 他们走出来了。 能撑到如今,芸娘全凭着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能死,不能拖累他,一定要陪着他走出去。 如今见到了山脉,她吊着的那口气稍微一松,人便没了只觉,晕了过去。 快三日没进食,两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了半点血色,背上的人往下一滑,两人齐齐地跌到在了地上。 裴安艰难地爬起来,将她搂在怀里,紧张地拍了拍她的脸,“芸娘,芸娘......”
第66章 但任凭他如何唤,如那日落水之后,她整个人软塌塌地倒在他怀里,没有一丝回应。 那股无能为力的悲凉感,再次冒出来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抓心挠肺,煎着他的心肝,他紧紧地抱着她,唇瓣挨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地碰着,似乎这般抱着她,亲着她,她就能醒过来,就能从阎王手里将她的命夺回来一般,可良久过去,她依旧没有动静,恐惧和害怕一点一点地加剧,扰得他六神无主,他双手开始颤抖,声音也抖得厉害,一声声地唤她,“芸娘,芸娘......” 叫不应她,他急得去摸她的唇角,轻轻地拨动着她的唇瓣,想让她开口同自己说说话。 一句也好,哪怕发出一个音节来也好。 可她的嘴唇干裂,被他指头掰开,唇齿之内,再无往日那般有水泽润泽,一片干涸,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得了无生气。 她说他什么都会,但却没能护住她。 他低下头,用额头去碰她紧闭的眼皮,低下声来,哀求地道,“你醒过来,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是想吃兔子吗,我去给你抓,你想要几只,便给你烤几只。” 他想起她说的那些话,又道,“谁说的你死了没有遗憾?我答应过你,要替你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如今还没开始凑呢。”他尝试着说一些刺激她的话,“还有你外祖父,我没告诉你,他还活着,他在果州等你去找他,你不是说过要送给我一匹马吗,我想要,你不能赖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无力回天的茫然之中,陡然反应过来,慢慢地靠近她,用自己鼻尖去碰她的鼻息。 一缕轻轻的,如抽丝一般的气息,缓缓地扑在他的鼻尖处,他只觉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仙草,救回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 一瞬之间,胸口的激动,刺得他干涸的眸子里,溢出了星星点点的湿意。 她只是饿晕了。 他将她放在自己怀里,取出腰间短刀,如同当初随她一道跳下江河时一样,他没有多想,只想救她,只知道她必须得活下来。 锋利的刀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液瞬间冒了出来,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打开了她的嘴,握拳将掌心流出来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入她的齿内。 许是太渴了,感觉到了水泽,即便是昏睡了过去,她也下意识地开始吞咽。 她的嘴唇上沾上了他鲜血,似乎没有之前那般苍白。 虚惊一场,他缓过神来,只觉自个儿背心一阵热一阵凉,包扎好伤口,他抱着她坐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这样一场魂飞魄散的惊吓,自十年前之后,他从未在谁的身上体会过,这几日却在他怀里的这个小娘子身上,连着经历了两回,这等子自个儿掐住脖子的软肋,真不好受,见她醒不过来,他彷佛也去了大半条命,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无非是致命的短柄,可他不受控制,他心甘情愿。 他盯着自己掌心缠住的伤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股在他脑海之间模糊地徘徊了好几日的影子,他好像抓到了。 怀里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他的夫人。 他在乎她,喜欢上了她。 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生命里,不可缺的伴侣,他不想让她死,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她。 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样做的后果会如何,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死了,那份压在他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若是他当真就这样死去,什么都没做,便下了地府,他怕是灵魂都不会安宁,但他就算是死,也无法做到丢下怀里的这个人。 她是鲜活的,他是如今唯一一个能左右自己心神的人,她能让自己笑,一句无心的言语,一个表情,一桩小小的事,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也是唯一一个心疼他的苦,说过要罩着他,还想要给他割肉吃的人。 这样好的小娘子,他怎可能不动心,但他没想到他的感情会来得这么快,在他最需要舍去一切,斩断后路之时,这一份感情,无疑成了他之后复仇路上的牵绊,有了牵绊,同之前那等什么都不在乎的日子过的是潇洒相比,今后的路确实会多上很多碍手碍脚的地方。 以往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最是忌讳,如今不一样了,像是空了心的萝卜,突然长出了心来,有了七情六欲,一切都丰满了起来,不仅没觉得累赘,反而心口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和充实。 天际的余晖慢慢地散去,夜幕降临,他将她背了起来,继续往前。 这回他明显得感觉到了的自己的体力在慢慢地在达到极限。他的脚步不再沉稳,变得吃力了起来,有时候脚步东倒西歪,有时候走着走着,往后连退几步,眼前甚至开始有了天旋地转的晕厥感。 但他清楚,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她要是醒了,什么都没有,同样走不出去。 他咬着牙往前,走出了那片芦苇,到了林子里,才将她放了下来,揭开掌心的绑带,再次拿出刀,又喂了她一次血。 她的脸色似乎好转了许多。 趁着月色,他去附近捡了柴火,燃了一堆火在她面前,一刻也没歇下,又去林子前方狩猎,没猎到野兔,只猎到了一只野鸡。 想起她干干净净,又是小娘子自小被人伺候惯了,就算是有了野鸡,有了火,她未免也不会处理。且没有水,她同样难熬。 晕厥感扑灭而来,他硬撑着,掏出短刀,先放了野鸡的血,倒入自己的口中。 血入喉后,他缓了缓,再次起身,去找水。 半个时辰后,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只杀好了的野鸡,一只装满了水的竹筒,一堆燃烧的火焰。 如此,她醒了,也能活下来,走出去。 耳朵一阵嗡鸣,眼前又开始模糊,最后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令牌,塞进了她怀里,声音嘶哑地道,“活下来,去果州,找你的外祖父。” 令牌是明春堂堂主的令牌。 只要她走出去,亮出这块牌子,明春堂的人定会找到她,从今往后,任由她差遣。 他支撑到如今,体力和精力已超出了负荷,黑暗扑面而来,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终究还是无力地倒在了她旁边。 这两年来,让南国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一代‘奸臣’,多少人想诛之,如今终于倒下了。 他躺在那,脸色苍白,已无半点攻击之力,被包扎起来的掌心,垂搭在芸娘的裙摆上,血液黏着粗布,早已干涸...... 哪里需要什么千军万马,此时只要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脖子上,一掐,这世上,便再无他裴安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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