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映之下, 沈阅还当真是一眼没能瞧得见他确切的长相。 只是, 从他有些花白的胡须上看, 该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臣。 再看身量,他比秦绪矮了半个头,身材不胖不瘦。 穿的是一件绯色文官的官服,从官服等级来看,应该是五品以上, 三品以下。 只沈阅不动声色一眼就观察的仔细—— 他腰间并未佩戴同样具有明确身份等级象征的银鱼袋。 要知道,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节, 算是朝中每年为数不多的重大庆典宫宴之一, 有幸受邀前来赴宴的官员,无论文臣武将, 哪个不是慎之又慎, 穿戴上绝对的规整隆重不留瑕疵? 这个人,能直接与太子秦绪接洽,足见身份不一般。 却在穿着装扮上, “低调”的犯这种错误? 沈阅瞧出了欲盖弥彰之嫌。 但是为了不引秦绪警觉, 随后, 她便又避嫌一般, 冷冷的别过脸去,再往旁边挪过两步, 离得秦绪再远些。 秦绪今日明显也是无心与她纠缠, 只停下来找茬了这么一句, 然后冷然的扯了下嘴角,直接走了。 全程—— 他身后跟着的那位“文官”,只略略冲着沈阅拱了拱手,算做全了礼数,既没吱声,也未抬头。 他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快步往前走去。 沈阅佯装面朝回廊外面,在栏杆前站着。 实则—— 眼角余光依旧追着他们背影。 然后—— 一直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跟着秦绪那人居然意料之外的回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是在夜里,又离得有些远了,沈阅并未看清他具体的容貌神情,但他眼神竟是犀利无比,夜色中鹰隼一般的极具攻击力…… 凭着直觉,沈阅鲜明的有所感知。 她保持一个散漫的神情姿态,站着,就当赏景,心里却却越发觉得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 并且—— 还似乎对她这个素昧平生之人带了很深的恶意? 秦绪二人也是状似随意,实则走得很急,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贺红叶是直到他们背影彻底消失,这才悄然无声自屋檐上荡了下来。 她快走两步,追到沈阅跟前。 沈阅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的,太子旁侧那人,你认得他?” 贺红叶的神色很有几分的晦涩难懂,又于瞬间微变了数次的情绪,后才沉声道:“那人……是贺崇明。” 沈阅如遭雷击。 短暂的怔愣之后,她才微微倒吸一口气,再次朝秦绪二人消失的方向看去:“是定国公贺崇明?你确定?” 贺红叶的神色,甚至比她更凝重。 “不会错,就是他!” 沈阅思绪有了瞬间的错乱。 但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今日宫里进出的人多,他混进来最方便掩人耳目,但也同样因为人多,如果往人多的地方扎堆,更容易被看出破绽甚至认出来。他们走的这个方向,不能直接出宫,太子应该是通过两宫之间的小门先送他去东宫的。” 她再次沉吟:“他或者不会即刻离京,我今夜在宫里脱不开身,得叫商秋派人去盯一盯,稍后等宴席散后再具体商量拿个决断出来。” 贺红叶在见到贺崇明之后,明显也是心思有些乱了。 面色虽然还算正常,但袖子底下无人可见处她却紧攥着双拳,眼神也有些飘忽。 感知到沈阅看向她的眼神,她才连忙稳住:“我记得来时的路,那我出去跟他说?” 商秋护卫着马车一起来了,只是秦照不在,沈阅身边带着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来赴宴会显得不成体统,这才没带着他一起进来。 沈阅却是谨慎:“不行……你本来就是生面孔。每逢这样的日子,宫门守卫查验往来人员会额外严苛,现在东宫正盯着我们呢,稍有不慎就容易叫他们起疑……” 若是叫秦绪父子察觉她有可能认出了贺崇明,那么马上就要招致杀身之祸,他们在京的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两人正说着话,斜对面那边就又有两人出现在回廊上。 沈阅二人立刻收摄心神,默契的各归各位站好。 片刻之后,对面两人也转了过来。 却是—— 一个宫婢引路,带着眉头紧蹙的薛文舒。 “见过安王妃。”两人走近见礼。 沈阅与薛文舒彼此互相熟识,见着对方面色不对,映着回廊上的灯光她再细细一看,就见薛文舒前襟上面泼了一大片明显的茶渍。 偏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素青色的上衣,这一大片污渍便很有几分醒目。 薛文舒生母早逝,如今家里当家的是继母,继母又生了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那位薛二姑娘就很喜欢在这些小事上找她的麻烦。 沈阅只看一眼,便是心里有数。 但她明知故问:“阿舒,你这又是……” 当着宫婢的面,自是要顾忌自家脸面的,薛文舒唇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不小心泼了点茶汤,落在这个位置实在有些失礼,就请宫人带我去处理一下。” “你这……洗的话未必能洗干净,而且现在大冷的天,衣裳厚实,沾了水也不容易干的。”沈阅将她往身边扯了扯,“我那马车上柜子里放着备用的衣裳,要么你去换一件?” 她看了贺红叶一眼,也面露难色的低声道:“正好我这丫鬟方才如厕,发现月信来了,你顺便帮我带她出去,也处理一下再回来。” 贺红叶是头次见她在人前瞎话随口就来,说谎半分不带脸红怯场的模样…… 她可是安王妃啊! 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来着! 所以—— 那位安王殿下这是千方百计从京城的闺秀中间挖出了个别具一格的大宝贝吗? 当然,贺红叶反应也不慢,立刻也做窘迫状的低头揪住了裙摆。 相熟的姑娘们之间,遇到事情互相解围照拂都是常有之事,薛文舒自是不会多想,她只是有些迟疑:“你现在的衣裳……” 她目光落在沈阅的朝服上。 沈阅忙道:“车上备着的是常服,你可以穿的,咱俩身量也差不多。”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薛文舒也不过分与她客气,感激道了谢。 沈阅看向之前给她引路的宫婢:“今夜晚宴在承德殿不是?你给我引路吧。” 也怕她若是在外面落单,一会儿秦绪忙完了还要回来堵她找麻烦,她便一刻也不耽搁的顺便将那宫婢带回了宴上。 薛文舒与贺红叶一趟往来,等再来到殿中,已经临近开宴时分。 薛文舒回了薛夫人与她继妹身边。 贺红叶则是低垂着眉目,一通小碎步,自坐席后方绕进上方暖阁,站到了沈阅身后。 沈阅侧目看她。 她微微颔首,低声道:“商秋去办了。” 这宴会上,人多眼杂,沈阅于是不再多言。 帝后以及太子秦绪,都是最后到的。 虽然今日秦照不在,但是按照安王府的地位,沈阅的坐席依旧安排在皇帝右下首,正和秦绪面对面。 应该是为了叫柳茗烟安心养胎,今日的宴会上她并未出现,秦绪就只带来了她那两位侧妃。 杨氏却也不知是因为小产过后一直没调理过来,还是因为柳茗烟有孕一事受到了刺激,心力交瘁,总之整个人看上去脸色和状态都极是不好。 反而是陈氏,依旧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的模样,极是体面。 沈阅感觉到了,席间秦绪不时就朝她投来的眼神,但她就是视而不见,只顾低垂着眉目随便吃了些东西。 秦照不在,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借用膳的举动遮掩,心里却是一刻不停,都在琢磨定国公贺崇明惊现京城一事。 秦照去了北疆,筹谋刺杀于他,好了却后顾之忧,不想与此同时他却瞒人耳目,冒险回京了。 方才她们在御书房附近遇到他,应该是秦绪趁今日人多带他混进宫来,去见了皇帝了。 他既然有胆千里走单骑,暗中潜返京城,那么也不难猜—— 他定是与皇帝之间达成了和解的协议。 至于能促使他二人之间冰释前嫌的原因…… 就更明确了,不过就是敌人敌人便是朋友,他们打算联手针对秦照了。 秦照之前动了贺家二房的人,贺崇明虽未动作,但是不可能不记恨,并且他之前把皇帝得罪得狠了,如若这时候皇帝父子主动抛出求和的请求,横竖他已经垂垂老矣,就只求一个寿终正寝,那么顺势投诚再折回“正道”上来,自然成了他的最优选! 四年前,定国公送出贺红叶,要求与秦照结盟联手推翻皇权时,秦照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结果现在,反而是龙椅上的这位反咬一口,与曾经差点吃了他的豺狼联手,只为了铲除维护了他这么多年的嫡亲弟弟? 何其讽刺呵…… 但再转念一想,当初闻清欢亦是为着护他秦氏父子的江山大义赴死,可转头这双父子就将闻氏一门践踏于脚下……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这双父子现在这般行事反而不足为怪了。 这一整个寿宴,沈阅都吃得分外安静。 其间也有人挑头儿,闺秀们争相表演才艺,这种名为助兴实则互别苗头的事也没人敢找到堂堂安王妃的头上来。 不过因着是皇帝的寿宴,并且这天他看着明显心情不错,就一直坐到了最后。 二更时分,宫宴散席。 沈阅依旧是怕秦绪找机会纠缠于她,所以趁秦绪带着另外两位皇子一起去大殿外面恭送帝后回后宫时,她就已经带着贺红叶自侧门率先离开。 抄近路,几乎赶在第一个出的宫门。 她自宫里出来时,也正迎着有些微喘的商秋自不远处的树林阴影下过来。 沈阅蹙眉,递了个眼色。 宫门外停着各家的车马轿子,等候的下人也多,商秋压着声音言简意赅回了句:“留了人的。” 沈阅于是放心:“回府。” 面上她走得匆忙,像是为了躲避秦绪,所以主仆一行几乎逃也似就赶着走了。 一路上,贺红叶也心事沉重的模样。 两人相对坐在马车里,却都一言不发。 回到王府,沈阅直接没回后院,将她与商秋一并带去了外书房。 商秋不等她细问,主动禀报:“东宫的三处大门附近,属下都安排了人手盯着,入夜之后就没再有人出来。并且属下也趁着宫宴的间隙打听过,如若贺参将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么定国公应该是昨日混在雍州派来进献寿礼的队伍里进的京,这次各州郡和周边附属小国的贡礼都是由太子亲自负责清点接洽的,这半个月里经常有各州郡来使出入东宫。” 雍州,正与定国公驻军之地毗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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