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心头激烈拉扯时,外头响起两道轻缓脚步:“娘娘,小殿下来了。” 李妩眼皮一跳,说实话,她这会儿并没什么心情见他。但人都已经来了,若是不见,孩子怕是要更难过。 略缓心绪,她打起精神:“进来吧。” “小殿下快去。”素筝欣喜地领着裴琏上前,自个儿退下沏茶拿糕点。 李妩本就在歇息,殿内并未叫宫人伺候,现下素筝又退下,便只剩母子俩相对而视。 一阵不尴不尬的安静过后,李妩半靠案几,睇向那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的小皇子:“琏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小小身影轻晃一下,那两只垂在锦袍两侧的手也握紧。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好听,可为何他听得想掉眼泪。 不能哭,他不能哭。 那些窃窃私语的宫人说过,就是因为他出生时太爱哭了,母亲觉得他吵闹,这才厌烦得将他丢给祖母抚养。 可他已经再没在她面前哭过了,为何她和父皇还要将他送去北庭——奶娘抱着他哭了好几通,无论他走到哪里,宫人们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他,就好似他是个被遗弃的小狗。 “母亲。”纵然小拳头攥得紧紧地,但在看到那张熟悉的清婉脸庞时,裴琏还是忍不住涌出眼泪:“您……您就这样讨厌孩儿吗?” 对上孩子泪光晶莹的黑眸,李妩心下凄惶:“我……” 裴琏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你既这样不喜欢我,为何当初要生下我呢?是因为你生我时,我害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险些害你死掉吗?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害母亲。” “祖母与我说,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奶娘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她们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可你真的喜欢我吗?母亲,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越说越难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平素再懂事,真到了要被送走这一刻,还是绷不住情绪。 他好想像其他孩子那样,扑到母亲怀抱撒娇哭泣,换来一番柔声安慰,可他不敢。 他从未与她那样亲近过。 印象中,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便是今年元宵,他五岁生辰时,父皇母妃陪他看焰火。 焰火绚烂,美不胜收,忽的一阵风吹得灰尘眯了眼睛。 父皇抱起他,转向母亲:“阿妩,给琏儿吹吹眼睛。” 大抵是看他揉眼睛的样子可怜,母亲没拒绝,拿着帕子边替他擦泪,边凑上前轻轻吹。 温温热热的风带着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轻拂过眼,那是他生辰最开心的一刻。 等他睁开眼,母亲的脸庞离得那样近,焰火斑斓的光彩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显得她的神情都温柔如水:“还难受么?” 他怔怔地摇头:“不疼了。” 她便直起身子,继续去看焰火。 那时裴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撒谎说还疼,这样母亲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样短暂的幸福,如今也没了盼头——北庭那样遥远,远到奶娘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只知那边有座山叫天山,于是北庭成了像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 “母亲,孩儿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祖母,也不想离开你与父皇。”裴琏两只大眼睛哭得通红,就连鼻尖也红通通,瞧着可怜极了:“孩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惹你与父皇生气,你别不要孩儿。” 李妩被他哭得心也发紧,这一刻,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母子连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压下汹涌泪意,才朝裴琏招手:“琏儿,过来。” 裴琏听她这般轻柔的唤,以为她改变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里满是委屈:“母亲。” 明明已离得这样近,他仍没勇气投入她的怀中。 而李妩也没像预想那般改变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郁郁地替他擦眼泪:“母亲没有不要你,将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顿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历练。肃王神功盖世,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功夫……” 感受触在颊边的手,裴琏被泪浸润过的乌眸,犹如水洗过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 “可是……”裴琏抽噎着,试图说服她:“父皇说过,当皇帝不用多么厉害的武艺,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学会驭人之术,自能笼络那些有才干的人替我打理这江山。就如那个阿狼,他拳脚再厉害,日后我当了皇帝,他也是要听我的话……母亲,我跟着父皇学当皇帝不好么,为何要去那么远,学当将军呢?我能不能不去。” 便是知道他天资聪颖,听到这番话,李妩心下仍是诧异。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想到她的计划,只能先狠下心,收回替他拭泪的手:“旨意已放了出去,不好更改。” 在孩子再次开口之前,她别过脸:“我有些累了。你若还想哭,去找你父皇……” 让裴青玄安慰好了。 看着她的疏离冷淡,裴琏紧紧抿唇,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悲伤如潮水在小小的心脏激荡翻涌,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这一回,他忍住了。 她已经在讨厌他了,若再哭,她肯定会更讨厌他。 强忍的委屈在喉间化作一声小狗般的呜咽,在泪水再次落下前,他朝李妩深深一拜:“孩儿告退。” 语毕,他扭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欸,小殿下——” “您慢点,慢点!你们几个快跟着殿下,别叫他摔着!” 帘外响起素筝担忧不已的声音,再次端着茶盏走进,一声“娘娘”卡在喉咙里。 光线愈暗的长榻边,那抹纤细身影俯身趴在案几上,脸埋在双臂间瞧不清楚,可那颤动的肩颈,明显是在哭。 素筝喉头发哽,也忍不住转身,默默擦泪。 紫宸殿内,裴琏真的从永乐宫寻了过来。 只是在父皇面前,他并不落泪。 也不用他开口,太监一禀了他的来路,父皇就知是如何回事,无奈叹道:“你母亲决定的事,父皇也没办法。” 裴琏早知是这么个结果,等脸上的泪干涸了,上前肃拜:“孩儿想求父皇一件事。” 看着这个叫他无比满意的儿子,裴青玄语气温和:“你说。” “孩儿知道,母亲一直不开心。” 烛光下,小皇子双眼通红,稚嫩的脸庞却一派认真:“父皇,您是皇帝,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我这个讨厌鬼走后,您能不能想办法,叫母亲开心一些。” 不曾想小儿所求之事,竟是这个。 裴青玄眸光轻闪,再看跟前弯腰行礼的矮小身影,忽觉苦涩难言。 “你怎么会是讨厌鬼。” 裴青玄起身,大掌牢牢按着孩子幼弱的肩头,一派慈父温和:“你是朕的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 裴琏仰起小脸,定定看向身前高大挺拔的父皇:“那孩儿方才说的,父皇能做到吗?” 望着眼前这张酷似自己的脸,裴青玄忽又想起谢伯缙劝说的话:“真正爱重一人,是叫她开怀,愿她平安。”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沉吟良久,裴青玄弯下腰,拍了拍小儿的脑袋:“你先下去歇息。”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这一夜,裴青玄破天荒没去永乐宫,宿在了紫宸宫。 也是这一夜,一家三口在不同屋檐下,各怀愁绪,难以入眠。 翌日上午,小皇子与肃王一家于紫宸宫拜别。 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上,裴青玄觑着李妩略显苍白的侧颜,沉声道:“若是不舍,现下追回,还来得及。” 纤长羽睫颤了颤,李妩掐紧掌心,摇了摇头:“既已送走,何必再折腾。” 直到那一行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化作小小一点,消失在朱红壮丽的宫门外,她才收回悠远目光。 再次转身,又恢复一副淡漠神情:“回吧。” 看着她纤瘦单薄的雾青色身影,裴青玄心下微动,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阿妩。” 李妩脚步停住,扫过他拽住的衣角:“怎么?” “朕……” 朕若放你离开,你可会开怀。 话到喉咙,却如塞满尖利刀片,割得鲜血淋漓,似弥漫铁锈腥气。 若没有她,在万人之上的帝位,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想说什么?”李妩拧起眉。 “没事。” 裴青玄松手,见她脸色苍白,上前一步,替她拢了拢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披风:“今日风大,你早些回去歇息,莫要着了风寒。” 李妩下颌微抬,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那抹雾青色沿着长长的城楼阶梯往下,清风吹拂,好似真如一阵烟雾,消散不见。 心头突兀地漏了一拍,定睛再看,她还在。 手掌抚上仓惶跳动的心口,裴青玄不带丝毫情绪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黯淡阴翳,半晌,他重重阖眸。 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 叫他适应着,将她从心尖剥离。 然而,老天并无给他太多缓和的时间—— 自从裴琏离开长安,李妩的精气神好似也随着他而抽离,宛若暮秋里一枝花,渐渐枯萎,走向凋败。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她晕倒在永乐宫,手中绣棚针线洒落一地。 “娘娘!” “快去紫宸宫禀告陛下!” “快,你们两个快去请太医!” 宫人们惶恐不已,扶人上榻的,禀告皇帝的,跑去寻太医的,嘈杂暴雨中一片混乱。 待到夜间,数位御医联合诊断,摸过脉象后,皆变了脸色,惶恐不已。 贵妃这脉,已然是濒死之人才有的绝脉! 眼见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御医们便是再想粉饰太平,也万万不能了,最后还是请德高望重的院首席太医与皇帝禀告贵妃病情。 “回陛下,贵妃积郁成疾,病邪已入脏腑,元气尽泄,怕是……不大好了。”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一片诡异死寂。 榻边的帝王神色阴郁,一言不发,身上那件玉色松竹纹锦袍匆匆赶来时,被雨水淋湿大半,紧贴着挺拔的身躯,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线条。便是不言不语,殿内众人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浑然勃发的森然冷戾。 良久,他慢悠悠掀起眼帘,乜向席太医:“不大好,是何意思?” 席太医心下一抖,上首投来的目光就如利刃悬在头顶,叫他背脊生寒,腿肚子都发软,虽已经极力保持镇定,嗓音却是克制不住地透着颤音:“微臣知晓陛下待贵妃情深意重,只是、只是……贵妃郁症难解,又因思念小殿下心疾加重,致使脉象散乱,昏迷不醒。如今情况,实是药石无医,还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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