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母亲,他更想这样唤她。 肃王家的三个孩子都是这样唤肃王妃的,一声又一声叫着阿娘,感觉亲近极了。 “阿娘,今日孩儿学的还是《千字文》,老师教了‘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他说这两句来自孔老夫子的《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意思是我们身体的头发皮肤,每一处都来自父母的恩赐,不能轻易损毁。方才在门外遇见谢家伯母,她也叫我好好吃饭,我说我知道的。而且父皇也教过我,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现在你病着,他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儿郎,定会好好看顾你。” 说到这,看着那张了无生机的莹白脸庞,裴琏抿了抿唇,忽又有些委屈想哭。 宫里人说,母亲是因为思念他才突然病重,病得快要死掉了。 他们还说,只有父皇寻来的仙药能治好母亲。 可那是仙药啊。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仙药是天上的仙人种的,父皇再厉害,也只是人间的皇帝,管不到天上的事。 “若是父皇寻不到仙药,那该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裴琏眼里忍不住溢出泪水,他弯下腰,将脸埋在那只柔软温凉的掌心,低低呜咽:“阿娘,你快好起来吧。等你醒了,孩儿给你背诗,好不好?近来老师教了许多,孩儿都有好好学,今日老师还夸了我……” 榻上之人依旧安静,除却呼吸尚在,其余犹如死人。 裴琏贴着她的掌心,任由温热的眼泪淌着。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他才敢这般放肆地哭。 等哭到累了,他抽噎着抬起头,用袖子擦了脸上泪,又擦了李妩掌心的泪水。 “我们琏儿乖,不哭了。” 他握着李妩的手,回忆着肃王妃安慰阿狼他们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学着她的口吻:“阿娘不会离开你的,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虽是自欺欺人,裴琏却满足地挤出一抹笑意,小指勾住她的指头:“那阿娘要说话算话哦。” 榻上之人双眸紧阖,无知无觉。 眨眼到了中秋节前夕,丹桂馥郁,金菊清雅,一派喜气洋洋佳节气息。 肃王府内,谢伯缙夫妇正吩咐仆人套马车,前往端王府赴家宴,便见管家匆匆忙忙带着个太监赶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管家随着那太监一路小跑,也喘得不行,额上都跑出细汗:“公公,您有什么事,快与我们王爷说吧。” 那太监是刘进忠的干儿子,一见到谢伯缙,忙不迭行了个礼,又满脸焦急:“肃王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宫。” 陛下回来了?!谢伯缙和沈云黛皆愣怔住。 还是谢伯缙先回过神:“陛下何时回来的?” “申时回来的,这不才一回宫,便派奴才来召您。” 一想到皇帝回宫时那眼窝深陷、憔悴似鬼的模样,小太监心下唏嘘,若不是陛下气度威严,他险些都不敢认。再想起陛下身后跟着的那对形容可怖的南疆祖孙,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实难想象陛下此趟南疆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思绪回笼,他再次急切切催着身前之人:“肃王爷,您快随奴才去吧。” 皇帝有召,谢伯缙也不敢耽搁,即刻吩咐管家备马。 眼见自家夫君这会儿就要进宫,沈云黛心下发慌,总觉有大事发生。 她不禁快步跟着,边追问那小太监:“陛下可寻到仙草了?” “寻到了。”小太监脚步不停往外走:“陛下还带回两个南疆人,应当是南疆那边的大夫?反正奴才奉命出宫时,陛下带着她们直往永乐宫去了。” 竟然寻到了?沈云黛心口急促狂跳,难道陛下真的种了花蛊? “云黛,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谢伯缙脚步稍缓,担忧看着自家夫人。 “我没事。”沈云黛摇头,又抓住谢伯缙的袖子,柳眉紧拧:“夫君,我随你一道入宫吧。” 谢伯缙微诧,余光瞥过身旁同样惊愕的太监,借着袍袖遮挡,安抚般捏了捏云黛的手:“陛下召我入宫,应当有要事相商。你不必担心,自去姑母那赴宴,好生吃喝,等我忙完,便去端王府接你归家。” 沈云黛也知这个时辰,没有皇帝传唤,她也寻不到由头进宫。 但一想到皇帝很有可能真的种蛊,云黛心下惶然,这件事太大了! 不单单是男女情事那么简单,那花蛊一旦种下,极有可能危害皇帝龙体,那可是牵连江山社稷的大事!这份重责,她担不起,肃王府也担不起! “夫君……”纠结再三,沈云黛咬牙,叫住了谢伯缙:“我有要事与你说。” “哎哟,王妃娘娘,有何事您等王爷回来再说罢。陛下那边是下了急令,要奴才速速将王爷请进宫,片刻耽误不得啊!”那太监急得都快哭了,这要是迟个一分半晌的,真耽误了陛下的事,他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事情来的突然,沈云黛思绪本就乱糟糟的,被太监一催,顿时更乱了,只扯着谢伯缙急急道:“夫君,若我没猜错,那个仙草其实是南疆蛊毒,千万不能乱用!陛下关心则乱,我怕他为了贵妃做傻事,你可好好劝着他!” 谢伯缙面色一凛,还想要再问,又怕宫里那人真的用了蛊,于是也不再耽误,沉声应下:“好,我会劝他。” 他才转身,身后又传来沈云黛一声唤:“夫君,还有……” 谢伯缙回首看她:“怎么?” 沈云黛本想将她与贵妃的谋划全盘托出,话到嘴边,忽又想到上次贵妃诈死逃跑的后果,万一叫陛下知晓这次也是做出来的圈套,又将是何后果?陛下会如何惩罚贵妃?又会如何追究自己与肃王府的责任?若是牵连到自家夫君、自家孩儿,亦或是陇西晋国公府,乌孙的娘家…… 本来并无什么风险的事,如今却如燎原野火般,肆意发展到这个糟糕地步,一大堆顾虑叫沈云黛脑中混沌,迟迟开不了口。 “云黛?”谢伯缙拧眉又唤了她一声,见她魂不守舍,再加之太监一直在旁催着,也不好再耽误,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与那太监快步出府。 晚霞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绮丽血红,沈云黛站在廊庑间,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好一阵,终是牙关一咬,拎着裙摆追上前去。 暮紫沉沉,明月在永乐宫翘起的彩绘飞檐间显出一抹淡淡白弧。 静寂多日的寝殿,今夜却显得格外热闹。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草?”裴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紧盯着那盆由暗影卫把守的紫红色花朵。 那花共作六瓣,黑色蕊心,紫红花瓣,瓣脉清晰得犹如人体血管,在宫灯辉耀的光芒下,好似有血液在脉叶间汩汩流动,有种诡异而绮丽的美。 “你们中原人把这个叫做仙草,我们南疆人叫做螳螂花蛊。”小春花清脆的嗓音从后头传来,她刚才偷偷去看了病榻上的美人,果真如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只是叫她没想到是,那位长安贵人竟是当今皇帝,而这螳螂花蛊,是要救他最爱的妃子。 “你与你爹爹长得真像。”小春花笑眯眯打量着面前这个小皇子,只觉这一家人长得可真好,个顶个的好容色。 裴琏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被父皇带回来的南疆小丫头,见对方虽口音奇怪、也没什么礼数,但面上一副善意笑容,遂放松戒备,低声道:“那这个花,真的能救我母亲吗?” “这你放心。”小春花点头,又看了眼那长势喜人的螳螂花,无比感慨道:“你爹爹既能将花蛊养出来,你母亲的命起码救回来一半了。” “一半?”裴琏不解。 小春花虽只比裴琏大个四岁,但看裴琏就如幼童般,略抬下颌,一副大姐姐口吻:“另一半得看种蛊的情况,若你爹爹身体还受得住,你母亲就能好得快些,若是……哎呀,跟你个小娃娃说这些,你也不懂的。反正你回去睡一觉,明早就知道了噻。” 裴琏眉头轻皱,觉得这南疆女无礼,但想到她们是来救母亲的,到底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去看那株艳丽的螳螂花。 不过没看多久,那独眼老太太就走过来,抬起两根枯瘦的手指,“啪嗒”就把花摘了。 裴琏大惊失色,上前去拦:“你做什么?” 殷婆婆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赤红的眼眨了眨,看向一旁的小春花。 小春花赶紧解释:“小娃娃别激动,是你爹爹吩咐我阿婆摘花熬汤药,喂你阿妈吃呢。” “真的?”裴琏狐疑。 “真的哇,不然你去问你爹爹。” 话音才落,便见那小小身影旋风似的,朝着那扇楠木刻丝凤穿牡丹屏风后跑去。 “父皇。” 裴琏唤着,方才还略高的语调,在看到榻边那道清瘦如鬼魅的身影时,不自觉就降了些许。 昏朦灯光下,原先俊美无俦的帝王好似苍老了十岁,鬓边生出些许白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因着急剧的消瘦,骨相嶙峋,双眸也因极度疲累而泛着红血丝,眼窝深陷,泛着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吓人,打眼一看,好似只剩一把骨头架撑着空荡荡的长袍,暗夜游魂般,凄厉孑然。 连日来不间断的赶路以及每日一碗心尖血的灌溉,几乎耗尽他的精力与生机。 所幸的是,在倒下之前,他将那朵花养了出来。 听得身后轻唤,裴青玄缓缓回眸,嗓音喑哑:“怎么了?” 裴琏站在原地,忽的不敢上前。 他有点害怕这样的父皇,相比于昏睡不醒的母亲,他觉得现在的父皇,更像是要死掉的那个。 父皇怎么会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那个什么花蛊,很难寻找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琏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视线扫过父皇与母亲十指相扣的手,小家伙抿了抿唇唇,而后仰起脸:“那一只眼睛的老太太把花摘了。” 裴青玄嗯了声:“朕命她去给你母亲熬药。” 闻言裴琏稍稍放心,又抬起眸,想看又不敢看地瞄了裴青玄好几眼,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 察觉到那频频探来的视线,裴青玄凤眸轻眯:“有话想说?” 裴琏一怔,而后点头:“嗯。” “那就说。”裴青玄眉目疏淡:“不要吞吞吐吐。” “母亲吃了药,就能醒过来吗?”裴琏望着他:“她已睡了好久,我如何与她说话,她都没反应。” 裴青玄眸光轻动,清矍脸庞朝里偏去,触及李妩安静的清婉眉眼,目光微柔:“会的。” 紧扣着的手指也捏得更紧,他的视线炽热而笃定:“只要服下那汤药,她便能康健如初。” 明明是肯定的话语,可不知为何,裴琏却觉得阴恻恻的,尤其是看着父皇毫无血色的侧脸,他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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