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心里有无数疑惑,却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静静站在一旁,和父皇一起看着沉睡的母亲。 她的存在,好似给予父子俩一份安宁与平静,裴琏心底的慌乱也渐渐平息下来。 一家三口难得这般静谧地相处,时间好似静止,周遭的一切也被隔绝在外,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们一家,安静地团聚着。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殿外尖细的通禀声打破:“陛下,肃王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稍顿,殿外又补了一句:“肃王妃也一同跟来了。” 榻边的帝王眼皮未抬半分,只淡淡应着:“知道了。” 屏风后的人影退下,裴琏不解地看向自家父皇:“这么晚了,父皇为何将谢伯父叫进宫来?” “有事与他商量。” 裴青玄松开掌心那只捂得暖和的纤纤玉手,不紧不慢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才转脸睇向一侧的儿子:“可能要耗些时辰,你在这儿替朕陪着你母亲,可好?” 裴琏明亮的黑眸眨了眨,应下:“好。” “真乖。”裴青玄扯了下嘴角,又抬起手掌,温和揉了揉孩子的头顶:“琏儿,记住父皇与你说过的话。你母亲生你不易,日后无论何时,你都要护她、敬她、爱她,不能叫她受半分委屈,知道吗?” 看着父皇眉眼间的郑重,裴琏唇瓣嗫嚅,莫名有些紧张,稚嫩嗓音也微微发颤:“我…我会的!我会护着母亲,不叫任何人欺负她!” 裴青玄心下欣慰,眉梢挑起:“是朕的好儿子。” 他站起身,胸口那处反复结痂又反复撕裂的伤口却被牵动,强烈刺痛叫他眉心轻蹙,脸色也白了几分。 未免叫小儿起疑,他克制着不去捂伤口,沉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身。 才将提步,衣袖忽的被拽住。 心口突地一跳,有那么一刹,裴青玄以为是奇迹发生,阿妩醒来牵着他的袖。 然而转过身,奇迹并未发生,牵袖的是他与阿妩的小儿,那双澄澈乌眸定定望着他:“父皇。” 这一声父皇喊得瓮声瓮气,隐带哭腔。 裴青玄眯眸:“嗯?” 裴琏嘴巴动了动,迟疑片刻,还是红着眼圈开了口:“您…您也好好照顾自己,明日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咱们叫膳房多做些肉吃。” 唇瓣委屈地瘪了瘪,他肩膀抽动着,倔强偏过脸:“孩儿希望母亲好好的,也希望您能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长命千秋,别抛下我。” 烛影绰约晃动,父子俩一高一矮,彼此对视,殿内一片静谧。 良久,裴青玄拍了拍孩子稚嫩的肩,嘴角牵出一抹艰涩苦笑:“好。”
第74章 永乐宫偏殿,门窗紧闭,灯火明亮。 看着窗畔那道形销骨立的颀长身影,谢伯缙浓眉紧锁,原本平静的心底忽的起了几分愠怒,怒其如此作践身体,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便是当年被贬北庭,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意狼狈,如今却为了女人,堕落到如此地步。 “臣拜见陛下。”谢伯缙端正行礼,低沉的语气压抑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恒之来了。” 明月清辉洒进窗棂,泠泠落了裴青玄满肩,他慢悠悠掀起眼帘,扫过好友紧绷的下颌,面色温润:“可是怪朕这么晚召你入宫,扰了你休息?” “臣不敢。” “便是怪也无法,实是有要事相托,无法耽搁。” 谢伯缙眼皮一跳,望向脸色灰白的皇帝,心下隐约猜到什么,头颅低垂着:“陛下请说。” “朕已从南疆寻到了可治百病的神冥草,只是那草并非什么寻常药材,而是一种……”裴青玄垂了垂眼,冷白脸庞于淡淡月光里瞧不分明:“是南疆的一种情蛊。” 果真如此。 谢伯缙本就沉重的心愈发往下坠,进宫路上,云黛已将一切与他全盘交代,包括她与贵妃的计划,以及南疆蛊毒的邪恶阴毒。 “陛下,巫蛊之术,乃是大忌。”谢伯缙抬首,冷峻脸庞一片肃穆,定定看向窗边那犹如鬼魅的岑寂长影,若不是皇帝眼神还算坚定清明,他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南疆被什么不干净的邪物吸食了精气。 “臣知道陛下对贵妃情意深厚,但您是皇帝,不能只顾儿女情长,而不顾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好友,谢伯缙打定主意要劝住裴青玄:“臣的夫人说了,南疆蛊毒大都以人血喂养,损精耗气,乃是万恶不赦的害人邪物。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莫要一时意气做了傻事,酿成大祸。”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偏殿的氛围都严肃紧张了几分。 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雕花窗台,裴青玄睇着一身正气的谢伯缙,忽的轻笑一声:“到底是在北庭镇守多年的大将军,威严不凡,险些连朕都吓到。” 谢伯缙抿了抿唇,面庞因着对方的调侃而闪过一抹不自在,却并未改口,仍肃着语气:“陛下,臣现下无心玩笑。” 稍顿,他又瞥过裴青玄的胸膛,眉心蹙起:“您身上的伤如何弄的?严重么?” 裴青玄眉梢挑起:“这你都看得出来?” “战场上那么多伤残生死,见得多了,自也有了经验。”谢伯缙闷声道:“您虽已竭力掩饰,站姿还是能窥出些许端倪。” “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恒之。” 裴青玄说着,也不侧身站着了,慢慢踱步到榻边坐下:“胸口的伤是朕亲手所为,避开要害,并无大碍。” 见谢伯缙如山陵般直愣愣杵在原地,裴青玄抬了抬手指:“你也坐下。” 谢伯缙一动不动:“在陛下把话说明白前,臣不敢坐。” “你啊。”裴青玄摇了摇头,如玉脸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你也就仗着朕不会真拿你怎样。”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真不敢的话,现下就该坐下了,还至于在朕面前耍狗脾气?”裴青玄不冷不淡哼了声,又摆摆手:“行了,快坐下说,本就没什么气力,还要仰着脖子与你说话,费劲。” 虽是埋怨,却满是朋友间的随意。 看着皇帝虚弱的神色,谢伯缙终是不忍,迈步坐在长榻另一端,身板笔直,默然不语。 裴青玄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闷葫芦,长指抚了抚袍袖绣的暗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不是不知巫蛊的害处,只是阿妩如今这副模样,世间唯有那蛊能救她,哪怕此举有风险,朕也愿意一试……” “恒之,你我相识多年,你应当知晓她于朕而言,意义非凡。”裴青玄定定看着他,平静语气间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镇定与解脱:“何况,是朕害她如此。朕欠她的,该当还了。” 谢伯缙自然知道李妩对裴青玄的重要。 当年这人埋在雪地里险些丧命,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都是李妩的名。 那会儿自己背着他走出茫茫雪原,心里还曾有过一丝羡慕,该是如何的情意,才能叫人这般惦记?也不知自己此生可否遇上能这般挚爱的女子。 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且姻缘美满。不幸的是,好友的姻缘阴差阳错,落到如今唏嘘田地。 深吸一口气,谢伯缙从榻边起身:“陛下,臣有一事禀明。”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帝王,心下有过短暂犹豫,最终还是掀袍跪地,将云黛与贵妃协商之事如实禀明。末了,他深深俯首,以额叩地:“臣自知欺君之罪,罪无可赦,但还请陛下看在过往情义的份上,饶过臣的夫人,所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哪怕是削爵枭首,臣也认罚。” 话音落下许久,榻边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那份长久的静谧叫空气都变得焦灼般,谢伯缙心下也不由忐忑。 于私心,他大可将此事隐瞒,平安无忧。 可于公,为臣为友,若因自家夫人一念善意,而害了裴青玄,他余生良心都不得安宁。 权衡再三,他终是选择坦白,哪怕后果严重,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些年过去,你家夫人胆色倒是半分未变。”皇帝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伯缙心头一凛:“陛下,臣甘愿受罚,任何责罚。” 他头颅更低,语气恳切:“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又是一阵长久的阒静,直到殿内灯烛发出一声“荜拨”爆响,头顶再次传来皇帝低醇嗓音:“嗯,看在你坦诚的份上,朕可以饶过你的妻儿,只是你……” 话语稍停,再次开口,似透着倦懒浅笑:“你得替朕照看朕的皇儿,辅佐他坐稳龙椅,直至能独立理政。但凡你谢恒之一日能握得住刀、提得起枪,就得替裴家江山鞠躬尽瘁,到死方休。这个惩罚,你可甘愿?” 匍匐在地的高大身躯有一刹僵硬,再次抬头,那张冷肃面庞满是诧异:“陛下?” 裴青玄气定神闲坐着,人虽清瘦,帝王威严不减半分,那双优雅的凤眸微挑,似笑非笑睨着下首之人:“朕回宫后,席太医便将贵妃脉象的异样与朕说了。” 得知那脉象可能作伪的一瞬,他的确生出恼怒,却也不知是气血亏空,亦或是经历此番生离死别,那份恼意渐渐释然了—— “五年了,朕将她留在身边整整五年,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哪怕她悒郁到如此地步,仍想以死为赌注,盼着朕放过她。” 清俊脸庞闪过一抹嘲意,皇帝语气淡淡:“或许你说得对,好物不坚牢,彩云散琉璃碎。再耗下去,朕予她的爱,只会害了她。” 听得这话,谢伯缙先是懊恼,这狐狸般的人明知内情,竟又摆他一道。不过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谢伯缙拧眉,说起要紧事:“陛下既知贵妃并非绝脉,让席太医给她解脉,精心调养即可,何须与臣交代这些辅佐小殿下之言?” 长指微拢,他面色沉重:“难道陛下仍要用那情蛊?” 榻边之人默了两息:“是。” “为什么?”谢伯缙急道,一句“你莫不是疯了”险些脱口。 “席太医与朕说了实话,阿妩悒郁多年,心脉亏损,便是解脉,也难以恢复如初,更别提长命百岁。” 裴青玄压低眉眼,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而那南疆花蛊,却是世间难得的媒介,能将朕的精气寿元匀给她,还能替她分担往后一切伤病苦痛,叫她不再为肉身疼痛所苦。朕既忍下数日的锥心之痛,以心血灌溉,又盼得它开花,怎能在最后一步,前功尽弃?” 这花蛊竟有这般奇诡之效?谢伯缙只觉匪夷所思,更叫他匪夷所思的,是裴青玄的偏执—— 堂堂帝王,竟愿以身饲他人?真是疯了。 刚要再劝,裴青玄睃了他一眼:“朕心意已决,恒之不必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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