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奴婢就不知了。”素筝摇头,察言观色道:“不然等他回来,奴婢跟他套套近乎,打听两句?” 李妩稍作思忖,摇了摇头:“暂且不要,等他回来,看情况再说。” 若她没烧糊涂,昨夜裴青玄好似说过,要给她找回镯子,难道他派刘进忠找镯子去了? 大病未愈,她这会儿脑袋还昏沉得厉害,便也不再为难自己,继续缩回温暖衾被间闭目养神。 午间暖阳映照着金色琉璃瓦,远远看去,一片浮光跃金。 宣政殿朝议散罢,见着一袭朱色团龙纹衮服的皇帝出来,刘进忠忙不迭上前复命,将调查的事如实禀报。 “李娘子的确于永丰十九年在大慈恩寺供了一盏长命灯,只是那盏灯并未署名。”刘进忠边说边递上厚厚一沓票据:“这是寺里和尚功德簿上记载的那一页香油钱,剩下的是当铺典当的账簿,除了陛下说的那对翠玉镯子,还有不少其他的。当铺掌柜的说,那一阵李娘子当了不少东西……” 也足见那时李家的拮据。 裴青玄面无情绪地翻过一遍,而后递还给刘进忠:“将当年她当出去的东西都赎回来。” 都赎回来了?刘进忠微诧,踟蹰一阵,小心翼翼问:“时隔好几年,有些典物怕是早已被人买走了……” 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视线掠过头皮,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就去寻。” “调派一队专使,顺藤摸瓜,总能寻到。之后再如何行事,还需朕教你?” “奴才不敢。”刘进忠弓着身子,忙不迭道:“奴才知道该如何办了,陛下放心,奴才定将典当物都寻回来,保管物归原主。” 言语间,一抹华贵的织金朱色袍摆在眼前晃过,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稍远,刘进忠这才抬起眼,看着那道走向龙辇的高大身影,长长舒了口气。 只是再低头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的票据,那口气又憋了回来,这么多,接下来怕是有的忙咯。 这日夜里,冷月如钩,高悬天穹。 喂完碗中最后一口汤药,裴青玄拿着巾帕替李妩擦嘴角,冷不丁问了一句:“既然供了长命灯,为何不署名?” 李妩眼皮微动,有一瞬诧异,转念再想,又在预料之中。 她没立刻答,仍是那副病恹恹的娇气模样靠在榻边,细白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盛着各色蜜饯果脯的彩锦如意六角点心盒:“嘴里苦得很,先拿块蜜饯吃。” 裴青玄看她一眼,没说话,伸手去拿蜜饯。 “不要桃干,太甜了,吃得牙疼。”视线在琳琅食盒里转了一圈,她略抬了抬下巴:“拿那个糖渍青梅吧。” “天底下敢这般使唤皇帝的,也就阿妩一人。” 嘴上这般说,裴青玄还是照她说的,拿了块青梅果,慢条斯理递到她的嘴边:“吃罢。” 李妩将那小巧精致的青梅果含入,牙齿咬开,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在舌尖弥漫开来,汤药的苦味也冲淡许多,原本皱起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她重新躺靠在枕头上,乌眸看向他:“你如何知道我供了长命灯?” 不等他答,她眯眸,语气不善:“你调查我?” 裴青玄凝眸看她,好半晌,才道:“你昨夜烧糊涂了,自己说的。” “我说了这个?”李妩惊诧皱眉。 “是,不但说给朕点了长命灯,还说你一直想朕、念着朕、盼着朕回来娶你。”裴青玄眉梢轻挑,嘴角也微掀:“还说以后再不想与朕分开,要给朕当皇后,还要与朕生一堆儿女,朕不答应就跟朕急眼……” 李妩听得这些荒唐的话,面色变了又变,这下装都不用装了,直接给出最自然的反应,红着脸瞪他:“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话?定是你胡乱编来唬我。” “天地良心,昨夜你的确这般说的,还拉着朕的袖子不让朕走。只可惜了那件新衣衫,还没穿多久,背上开了线,袖子也险些被你扯破。” 他言之凿凿,要不是李妩清楚记得自己昨夜的作为,怕是真要被他骗过去。稍定心绪,她作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低下头否认着:“昨夜我病得厉害,烧糊涂说的话,当不得真。” “可朕当真了。” 男人温柔低沉的嗓音传来,他握住她的手,深邃目光牢牢锁定着她:“阿妩,大慈恩寺的那盏长命灯仍旧燃着,你添得香油钱够它再燃上一百年。” 就让他们俩的情意,从未熄灭竭尽,长长久久,延续百年。 李妩被他热意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也分不清是害怕在他面前露馅,还是想起曾经那个真心许诺的自己,再对照自己在这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模样,荒唐又讽刺。 “好吧,那盏灯是我给你点的。”她偏过脸,望着虚空的某处,低声道:“没署名,是不敢。若是叫丽妃和叛王的耳目知道,定会来找我的麻烦。” 顿了顿,她垂着眼睫:“署不署名也没关系,大和尚与我说,心诚则灵。只要你在我心里,菩萨会知道的。” 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不可闻,可传入裴青玄耳中,好似千钧重,万丈光,叫那一直悬着落不到实处的心有了归处,直被照得温暖而敞亮。 她心里一直有他。 一直有。 这就够了。 裴青玄双手捧住她的脸,眉眼间的温柔,胜过窗外月光:“阿妩,这些话你早该与朕说。”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心里一席之地。 李妩顺势靠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心下暗暗想着,看来这招苦肉计的确奏了效。 “玄哥哥。”她唤着他,嗓音轻软又认真:“先前是我钻了牛角尖,觉得你恨我、怨我,才会那般待我。现下想想,你我要是早将彼此心意说出,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裴青玄默了一阵,抚着她的发,慢声道:“那些都已过去了。阿妩,朕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重新开始,朕定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贵的女人。” “真的?”李妩从他怀里抬头,期待又真切看他:“你说的,不许骗我。” “不骗你。” “那好。”李妩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你听清楚了,我李妩愿意摒弃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话我只说一遍,至于你信不信……” 字字句句如温暖火焰,烧得裴青玄心口一阵激荡,好似总算看到曙光:“信,朕信。” 再看面前这张瓷白面庞,只觉那样明亮可爱,叫他生出一种亲吻她的冲动。 他的确也这样做了。 大掌抬着她的下颌,细细品尝她唇舌间青梅的酸甜,纵然仍残留着汤药的苦涩,抵不住心头欢喜。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稍松开她的脸,他贴着她的额,嗓音喑哑:“小青梅滋味很好,可惜病了,不然朕……” “不许说。”李妩伸手捂住他的嘴,脸颊绯红不许他再说孟浪话。 “好。”裴青玄反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小青梅不爱听,朕就不说了。” 又温存说了一阵子话,李妩便觉得累了,再次睡去。 她这一病,一直卧床躺了三日,才算痊愈。 而她与裴青玄真如冰释前嫌般,三日里相依相伴,有说不完的话,更有说不尽对日后生活的畅想。 待到二十六日,李妩能下地活动,虽与裴青玄相处时仍是言笑晏晏,眉眼间总透着一股惆怅。 裴青玄知道她为何闷闷不乐,但她想出宫参加婚仪,且一去就要去三日,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安—— 大抵是与她错过三年,他实在不想再与她分开。 平日她去慈宁宫,晚回来一些,他便无法集中精神,患得患失,只有将她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才安心。 一个白日见不到便已如此,何况分开整整三日,那将是何等煎熬。 直到二十七日的半夜,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床帷间响起李妩小声又压抑的哭声。 她似是被噩梦魇住,身子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啜泣:“阿娘……” 他被她的哭声惊醒,抬手将她搂在怀中,温声安慰:“不怕,阿妩不怕。” 李妩在他怀间昏昏转醒,悲伤将脸埋在他胸膛,低泣了好一阵,才带着哭腔可怜道:“玄哥哥,我想家了……” 搭在背上的手掌顿了下,而后继续安抚拍动。 他不说话,李妩心下一片冰凉。 直到现在,他仍不肯松懈半分?哪怕她已入宫两月,从未与家人见过一面。哪怕明日便是她亲兄长的婚仪,她都不能去参加?哪怕她已经温顺如此,一举一动都尽力迎合他、顺着他,他依旧不肯给她半分喘息余地?真要将她当禁脔,一直这样囚下去,囚她到死?! 一股绝望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及至四肢百骸,她冷得颤抖,快要窒息。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 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 “很冷么?”男人温柔关切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他伸手搂着她。 搂得越紧,她越是觉得冷。 在那阵冷意里,她疲惫阖上眼,不然放弃吧?就浑浑噩噩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当他的磨喝乐。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不行,当年那样艰难,她也不曾认输,她再不要将自己的命运放在旁人手上。 哪怕是他,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李妩只是她自己的李妩,不是旁人的附属,更不是旁人的玩物。 这日早朝散罢,裴青玄并未立刻回紫宸宫,而是去慈宁宫见了许太后。 “明日便是李成远与嘉宁的婚仪,阿妩想出宫三日。”裴青玄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指间玉扳指:“母后怎么看?” 许太后撩起眼皮看他,从前觉得自家儿子哪那都中意,越看越顺眼,现下因着李妩之事,再看他,只觉是个衣冠禽兽、混账逆子,一开口也忍不住嘲道:“难为你了,还记着我这么个母后。哀家还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天下第一,无法无天,也无爹无娘了呢。” 裴青玄下颌微绷,并不应声。 一旁玉芝嬷嬷见母子俩气氛尴尬,忙打着圆场:“娘娘这话说的,先前您为老太君伤怀不已时,陛下在你身边守了大半夜,一双眼都熬得乌青呢。常言道,母子连心,他忘了谁,也忘不了您啊。” 许太后闻言,又看了眼对座芝兰玉树般的皇帝,到底是自己儿子,再不顺眼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现下见他巴巴跑来问自己,看来是真的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办了。 轻叹了口气,许太后敛起心间诸般情绪,缓声道:“你把阿妩带进宫里这么久,平日不让她与家人相见就罢了,现下人家兄长要成婚了,你还不让人去参加婚仪?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你这讲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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