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明早她便回来了。 胸间一口浊气吐出,他嘴角微翘,吩咐着梧桐:“明日午时前,就将她带回来,朕要与她一起用午膳。” 梧桐应诺,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垂首退下。 刘进忠觑着皇帝脸色,见他好似心情不错,也猜到几分,于是见缝插针说着讨喜话:“这几日李娘子不在宫里,奴才都觉得缺了些灵气。好在再过几个时辰李娘子就回来了,奴才可得叫御膳房多做几道好菜,给李娘子接风洗尘。” “你这奴才,她不过回趟家,哪就用接风洗尘。” 话是这样说着,语气却噙着笑。 刘进忠便知这马屁是拍对了,又连着说了好些话。 裴青玄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再看御案摊开的宣纸上,那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清冷的眉目也如月华般变得柔和。 再熬几个时辰,又能见到他的阿妩了。 与此同时,月色凄迷的长安城,万籁俱寂。 确定陈嬷嬷已醉死过去,一袭寻常装束的李妩捂着口鼻,将烈酒与火油均匀洒在玉照堂寝屋的四周,点火之前,看着床榻之上那具从乱葬岗寻来的年轻女尸,心道,虽素不相识,但也算有缘。这趟火不会让你白遭,你不必被野狗吞噬,也不必当孤魂野鬼,往后就安心享着李家香火供奉吧。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李妩平静地点燃幔帐。 不多时,玉照堂内火光冲天,奴仆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不好了,走水了!”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第44章 太傅府的这场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火势又凶又急,等到府中奴仆惊醒,提着水桶去救火,主屋已烧得浓烟滚滚,火势汹涌到压根无法入内。 李太傅等人闻讯惊惶赶来,大火仍未扑灭。 一看到那几乎被大火吞噬了大半的院落,崔氏双腿发软,直往李砚书的怀中倒,双眼发直地讷讷:“天爷菩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阿妩还在里面!” 李砚书扶着妻子没接这话,只板着脸,催着提水的仆人们:“都快些!赶紧将火灭了!” 嘉宁和李成远小俩口正值新婚,如胶似漆,原本亲亲热热准备睡觉了,乍一听到外头起火的消息,也都从床上蹦起,一路跑着过来。 老远见到熊熊灼烧的烈火,俩人吓得脸都煞白。 还是李成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四周寻了一圈见不到妹妹的身影,急忙走到李太傅身前:“父亲,阿妩呢?” 李太傅苍老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愈发沧桑憔悴,语气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她……还在里面。” “什么?!”李成远大惊失色,转身就往前冲:“阿妩!阿妩,你听得到吗?” 眼见他要冲进火场,嘉宁郡主失声喊道:“夫君!” 李砚书也拧起眉,让丫鬟扶着崔氏,两步上前将李成远抓了回来:“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 “可是妹妹还在里面!”李成远急的一张脸都通红,慌乱无助地看向于他而言无所不能的长兄:“大哥,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 见弟弟急红的双眼,李砚书心下也不忍,但这一丝不忍很快被理智压下,他沉下语调:“已经让人去叫消火铺的兵丁,现下……只能等他们来了。” “等他们来,妹妹早就被烧死了!”李成远大喊,挣扎着要让李砚书松开:“总得有人进去,她没准晕在里头,就等着我们去救啊!” 李砚书额心一跳,而后握紧拳头,朝李成远挥去:“闭上你的乌鸦嘴!” 这一拳头力道不小,直把李成远打懵,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两步。 嘉宁郡主一看,忙不迭扑上前去扶:“夫君,你没事吧?’ 李成远被打得嘴角流血,捂着疼痛的腮帮子不可置信看向长兄,满脸无辜迷茫。 崔氏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拉李砚书:“二郎也是担心阿妩,你打他作甚?” “他如此莽撞,不打他打谁?”李砚书面罩寒霜,一手指着那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一边冷冷看着李成远:“这样大的火,你冲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没数?都成了家的人,遇事还凭着一腔冲动,难道全家上下就你一人最记挂阿妩,就你一人英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乱!” 说着,他又看向嘉宁郡主:“劳烦弟妹好好看着这混账,莫要叫他再胡闹。不然你嫁进李府三日就成了寡妇,回头我们也无法与端王爷交代。” 嘉宁郡主开始还心疼自家夫君,心里责怪长兄下手太狠,现下听到这话,立马将李成远扶到一边,低低劝道:“火势太大,还是等消火铺的人来吧。” 等待的时辰如酷刑般煎熬,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外头才响起下人的通禀:“来了来了,消火铺的来了!” 话音才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院外众人或复杂、或震惊、或慌乱的目光里,玉照堂主屋的房梁塌了。 天色尚泛着淡淡青灰色时,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声,宫门、坊市门、长安各处城门也依次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清晨渐渐苏醒,迎来白日的热闹繁华。 今早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的新鲜话题,莫过于太傅府上那场大火—— “我家就住在隔壁的昌宁坊,推开窗就能瞧见,哎哟,烧得可骇人了,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听说那火烧了半夜,整个屋子都烧塌了。” “可不是嘛!据说起火的院子是李太傅那位和离在家的小女儿住的,要说她也是命不好,刚和离不久,回娘家院子还被烧了。” “那是挺背的,最近这天儿也不算太干燥,如何就起火了?也不知道人有没有事。” 这话一出,面汤摊子旁一个买朝食的老苍头道:“别提了,已经烧死了。” 铺子里议论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老丈,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什么,本来就是嘛。”老苍头理直气壮道:“我家郎君是消火铺当差的,为着太傅家这场火,忙到现下才回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这才打发我买些吃食回去呢。” 众人听罢,不由好奇打听:“是你家郎君说,那位李家娘子真的烧死了?” “唉,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烧塌了,更别提屋里的人了。”老苍头叹道:“我家郎君说,人都烧得焦黑,半点不成样子了。” “阿弥陀佛,那位李娘子应当还很年轻吧,就这样烧死了,实在可惜了。” “红颜薄命啊,年纪轻轻却落了这个下场。” “太傅府不是前几日才办的喜事?这么快又要办丧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太傅如何受得住哦。” 铺子里的食客与凑热闹的路人们正唏嘘感叹着,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晨间明净阳光下,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着骏马,执鞭疾驰。 明明是夏日时分,可那男人阴沉的眉眼以及周身凌冽的气势直叫人不敢直视,所经之处更似降了温度,无端使人不寒而栗,连忙朝两旁闪躲着。 那矜贵郎君疾驰而去后,又有几人骑马紧紧追随,瞧那奔走的方向,好像是李太傅府。 “这人是何来头?竟在白日闹市纵马!” “不知啊,不过看他那身穿戴,还有通身气派,定非常人。” “模样生得可真俊,就是冷着脸怪骇人的。” 路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很快也将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说着李太傅之女被烧死的事。 无人注意到热闹街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混在人群里往城门方向辚辚赶去。 太傅府内,婚宴的大红灯笼与红绸缎尚未撤去,府邸上下却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悲伤愁云里。从主家到奴仆,人人皆是一副凝重面孔,甚至无人敢高声说话,生怕惊扰那才将惨死在大火里的魂灵。 清雅幽静的玉照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连同那一墙才开出来的蔷薇也被烈火浓烟灼熏得枯萎惨败。 蔷薇尚能看出花形,可它们的主人,却成了一具安静的蜷缩得宛若黑炭的尸骸。 “老师,你说这是阿妩?” 屏退闲杂人等的寂静院落里,裴青玄看着榻上那被白布遮住半边的焦黑尸体,昳丽眉眼染上荒唐笑意:“这怎么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狭眸定定盯着面前仿佛一夜苍老的李太傅,嘴角虽勾着,语气却无比冷硬:“老师莫要与朕开这种玩笑,快叫阿妩出来罢。” “陛下觉得老臣会拿女儿的性命开玩笑么?”青袍之下,李太傅握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学生,浑浊双眸似怨含泪,苍老声音也颤抖着:“阿妩可是老臣唯一的女儿,是老臣与你师娘最疼爱的孩子啊,便是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也是愿意的……” 他哽噎了好一阵,忽又想起什么,打开手边那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这个,是她昨日夜里放在素筝那的。总共写了三封信,给我的、给她两对兄嫂的,最后这一封,是给你的。” 裴青玄沉默着,又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才提步上前,接过李太傅手中的信封。 薄薄一页纸,其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在信里,她称呼他“陛下”,诉说这段时日她有多煎熬,每一次与他虚与委蛇、强颜欢笑,都叫她厌恶透顶。她还在信里笑他愚蠢,明知她是薄情之人,竟还对她念念不忘,最后她道—— “既无法逃脱,唯有一死求个清静,也好过日日做戏,不堪其扰。 李妩,绝笔。” 是绝笔,更是绝情绝义之言。 不留半分的温柔与念想,哪怕一星半点。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厌恶她,以他的骄傲,彻底放下她这个不值当的无情女人。 捻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的手背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其化作齑粉,良久,裴青玄抬起头,那双狭长凤眸泛着些许绯红:“朕不信。” 李太傅惊愕看他,心下有些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裴青玄嗓音沉冷:“她那样聪明的人,比谁都狡诈,比谁都会算计,更比谁都惜命。之前她都没死,如何现在……” 喉头一阵发哽,好似有股沉甸甸的淤堵之气亟待冲破胸膛,叫嗓音都变得沙哑:“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答应要与朕重新开始,她怎么会死……这定是她诳朕的手段。” “老师,朕知道强夺阿妩入宫,是朕不对。但请您告诉朕,她在哪?” 见李太傅不语,他上前一步:“朕以裴氏一族的荣光,以朕的江山社稷、朕的性命与您起誓,只要她今日与朕回宫,朕不会与她计较,仍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同意,朕明日……不,现在,现在就可写立后圣旨——朕立她为后,明媒正娶将她从朱雀门迎入宫。朕与您保证,朕会待她好,一心一意,绝不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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