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玄并未看刘进忠,只将目光放在同样跪着的李砚书身上,温润语气透着一丝蝮蛇般的阴冷危险:“文琢这是作甚?” 李砚书双膝跪地,目视前方,素日严肃的面孔此刻无悲无喜,只剩视死如归的决然:“刘总管奉陛下之命,带仵作上门意欲开棺验尸,却是不巧,今早臣已按照吾妹信中遗愿,将她的遗骸烧成灰烬,埋于玉照堂蔷薇花树之下。李家交不出李妩遗骸,微臣只得陪刘总管入宫请罪,陛下要杀要剐,微臣一人承担,还望莫迁怒家中老小。” 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偌大空旷的紫宸宫回荡着,殿内顿时更静。 好半晌,上座才传来两声低低的笑:“烧成灰了?” 虽是笑,却叫人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李砚书低下眉眼,硬着头皮应:“是,已成灰烬,归于尘土。” 一旁的刘进忠急着撇清干系,惴惴补充着:“陛下,奴才从大理寺带着女仵作刚到李府上……就已烧得差不多了……灭也来不及灭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家人将那些灰都洒了。 他一个人不敢回来复命,好说歹说才拉着李砚书一起,若是陛下要撒气,有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然而预料中的震怒并未出现,御座之上的帝王反而笑了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内,这笑显得格外诡异。 刘进忠和李砚书听着,身子都伏得更低。 良久,上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文琢,抬起头来。” 李砚书心下一沉,稍缓气息,才抬眼望向上首之人。 明亮开阔的高堂上,皇帝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锦袍,乌发束起,并未带冠。这素雅衣袍衬得他本就如玉的肤色愈发苍白,不过短短一日,他憔悴好些,眼窝深陷,布着血丝,清阔眉宇间却不见昨日的颓然,而是一种难以揣测的深思。 四目相对,皇帝并未说话,那双上扬的凤眼深沉地盯着李砚书,洞若观火的目光叫人心头发颤。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绝对威严,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 凝视许久,裴青玄似笑非笑:“既如此,便罢了。” “文琢节哀,也叫老师节哀,回去好好置办丧仪。” 直到走下紫宸宫长长的汉白玉阶梯,明晃晃的日光笼罩头顶,李砚书仍有些恍惚。 皇帝就这样放过他了? 可他最后那个眼神,好似并非如此。 李砚书惶惶不安地赶回李府,而金殿之中,裴青玄面色淡漠地吩咐暗影卫首领:“派人盯着李府动静,另外再仔细去查,这两月以来,李家人有何异常举动。” 暗影卫领命退下。 静坐一阵,裴青玄又吩咐刘进忠:“去慈宁宫,把韩福禄带来。” 刘进忠怔住,对上皇帝冷厉面庞,咽了下口水:“是,奴才这就去。” 大殿内又陷入静谧,雕花窗棂外照进来的盛夏阳光,也驱不散这一殿死寂。 那把象征无上权力的华贵御座上,宽袍落拓的帝王靠着椅背,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玉扳指的镂刻纹路。 阿妩,你最好是真的死了。 否则…… 头颅朝后座懒怠歪去,那双狭长凤眸间划过一抹癫狂而冷冽的暗色。 “咳咳……” 天色昏朦的山野间,李妩喉咙忽然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朝露本来靠着车厢昏昏欲睡,一听到这动静,立刻睁开眼。待反应过来,连忙拿起一旁的毯子给李妩盖,面上满是自责:“娘子恕罪,奴婢…奴婢失责,没及时给您盖毯子。” 见小丫头吓得鹌鹑似的战战兢兢,李妩有种欺负孩子的错觉,拢了拢衣领道:“坐车本就容易乏累,你困了就睡,我冷了自己会盖。” 朝露见主子并未责怪自己,暗暗松口气,心下对这位面冷心柔的主子更添了几分好感。 虽说一被买回来,连着两日起早贪黑的赶路实在很累,一把骨头好似都要散了。可主子待她和石娘他们都很和气,吃喝从未曾薄待半分,就连他们赶路的马吃的都是最好的草料。 朝露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第一次被卖,就能遇上这样一位貌若嫦娥、心如菩萨的好主子。 望着主子那张越看越漂亮的脸庞出了会儿神,朝露掀起车帘,探着脑袋问前头赶车的石娘:“石大哥,还有多久到下个落脚处啊?这天都要黑了。” 朝露寻思着,主子打喷嚏是着了凉,待会儿到了客栈,她就给主子熬一碗姜糖水喝,从前兄长与弟弟们着风寒,她都是这般照顾他们的。 石娘在外行走仍是一副粗犷男人模样,粗着嗓子答:“快了,差不多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永宁镇。” 朝露得了回话,脆生生应了声:“好嘞。” 又放下车帘,缩回脑袋对李妩露出个乖巧讨好笑容:“娘子,石大哥说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等到了客栈,奴婢给您捏腿捶背,松泛松泛筋骨。” 虽然才相处两日,李妩也大概摸清这丫头的性子,自己若是不要她做事,她反倒会患得患失,于是平静地点了下头:“好。” 朝露果然没笑逐颜开,又开始自卖自夸地说起来她在家会做些什么事,好似极力证明着李妩买下她不亏。 李妩靠着车厢硬邦邦的车壁,漫不经心地听着小丫头蹩脚的长安话,脑中不禁去想长安的情况。 今日已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二天,也不知道家中如今怎样。 裴青玄定然已知她烧死的消息,若他盘问父兄具体情况,也不知父兄能否应付得来?没准他还会找到她的尸骸,亲自确认一遍。 不过,他那样多疑的一个人,真的会相信她死了么? 红唇轻抿了抿,李妩再次在脑中复盘她整个计划,逐一寻找着存在纰漏的地方—— 最大的漏洞,大概是她现下的身份,宫女徐月娘。 不论是裴青玄自己查到,或是许太后优柔寡断又改变主意,这个身份只能用作一时,并非长久之计。銥嬅 葱白般细嫩的手指按了按眉心,她心下暗叹,之后还得想办法弄个新身份才是。 那男人实在太聪明机警,她须得慎重慎重再慎重,不能存着丝毫侥幸。 思忖间,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李妩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朝露则是惊喜朝外道:“这么快就到了?” 却听外头传来石娘透着惊惧的嗓音:“娘子,您先别出来。”
第46章 李妩面色微变, 第一反应是难道裴青玄的人追来了?不会,这才短短两日。 她的计划虽非天衣无缝,也不至于两日就露馅——除非父兄或是许太后已经出卖了她。 但凭着对他们的了解,不至于这几日都撑不住,何况她是日夜兼程的赶路,裴青玄派人来追,路上也要时间。 短短瞬间,李妩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沉着一口气,决定问个明白:“出了什么事?” 石娘并未立刻答,而是与安杜木道:“你,去,你去看!刀,拿着刀!” 车厢晃了下,大概是安杜木跳下了车。 这时,石娘才掀帘探进半张脸,难掩慌张道:“前头躺着许多死人,像是遇到山匪了。娘子在车里坐着,莫要下去,奴已让安杜木去探情况……” 不待李妩出声,朝露吓得缩起来,小脸惨白:“山匪?死人!天啊,这该怎么办……” 石娘也是头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到底有些年纪,经历的事多,强装镇定地安慰:“无妨无妨,我看他们有三辆马车,地上一堆箱笼,想来是殷实人家,山匪宰了一票大的,现在天又黑了,应当已回去了。” 她说着,又一脸稳重与李妩道:“娘子莫怕,奴也过去看看。” 李妩面色凝重,低低说了句:“你们多加小心。” “是。” 石娘应着,也抽了刀下车。 李妩很快定下心神,从车厢的暗格里拿出把匕首,藏进袖里。抬眼见对座的朝露瞪大双眼望着自己,她另拿出把匕首:“拿着。” 朝露年纪小,看着那寒光冷冽的刀瑟瑟发抖,不敢去接:“娘子…娘子……” 李妩不由分说塞进她的手中,压低声音道:“以备无患。” 朝露握着匕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双手都筛糠。 李妩也不再看她,只掀开车帘一角,眯眼看这外头的情况。 天色已经很暗了,灰蒙蒙照着这片山林,而那还算齐整的道路间,三辆马车歪东倒西的躺着,马匹都已被掠走,只剩破碎的车厢。七八个箱笼都敞开着,一片凌乱间,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沉沉暮色间,真如人间炼狱般骇人。 常年待在繁华富庶的长安,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李妩何曾见过这副惨烈情境,一时心口变得沉甸甸,耳畔也不禁想起父亲苦口婆心说的“你个姑娘家独自出门在外,叫为父如何放心”。 说不害怕是假的,毕竟她们若来得早些,或许也如这些人般,命丧于此。 一阵复杂的情绪涌遍心头,李妩也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若说幸运,出门第二日就遇上这种事,可谓晦气倒霉。若说不幸,她们躲过一劫,避免于难。相比于这些躺在路边的尸体,已是福大命大,幸运非常。 昏朦余晖下,安杜木和石娘俩手握着刀,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确认周遭并无危险后,石娘快步上前禀报:“娘子,一共是十五口人,老女老少,没有活口,现在该如何办?” 李妩刚想回答佚?,瞧见不远处安杜木趴在地上、以耳贴地,眉心皱了皱,过了一会儿,才喊道:“安杜木,你过来。” 安杜木听到召唤,赶紧跑来,半边黧黑的脸庞还沾着地上泥土枯草:“主人。” 李妩问:“你在听什么?” “听马蹄的动静。”安杜木的官话虽不流利,但基本沟通没问题:“附近并无其他马蹄声了。不过主人,我们还是得赶紧走,奴发现附近有老虎和其他野兽的脚印与气息。它们嗅到血液与尸体的味道,会很快赶来。” 听到没有山匪,李妩心下稍松,却也不敢完全松懈,沉声吩咐安杜木和石娘:“你们把尸体搬走,将路开出来。” “是。”安杜木和石娘听令而去。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马车和箱笼都挡着道,安杜木和石娘两个人力量有限,李妩索性也起身下车。 朝露变了脸色:“娘子,您去哪啊?” “去搭把手。”李妩将袖子扎起,再看朝露惊怕的模样,淡声道:“你若害怕,就在车里待着。瞧见死人,晚上怕是要做噩梦。” 朝露是真的怕,但主子都下去了,她个丫头缩在车里实在不像话,于是咬了咬牙:“奴婢不怕!”也揣着匕首跟上了李妩。 将暗未暗的天色下,主仆四人挪着马车与尸体——尸体主要是安杜木来扛,李妩她们挪着箱笼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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