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玄攥着那封信,定定看着李太傅,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位向长辈求得肯定的郎婿:“老师,学生待阿妩的情意,您应当知晓,还请您莫要再拆散我们。” 李太傅听得此番话,简直要咬碎后牙,他如何不知?他便是知道,才会这般,恨也恨不起来,怨又怨不彻底! “你糊涂,实在糊涂!” 家中这番变故,叫李太傅也顾不上那份君臣之礼,只如老师训诫学生般,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面前之人:“陛下自幼聪慧,心思透彻,微臣一直以你为傲,如何偏偏在这事上,糊涂至此!是,臣知道你与阿妩有情,可天意叫你们断了缘分,你们就该遵循天道自然,各自安好才是。可你偏要将一切弄成这般,甚至不顾君臣礼仪、纲常道理,生生将阿妩逼到如此绝境!” 说到后来,李太傅老泪纵横,捶胸叹道:“孽缘,真是孽缘!” 一旁的李砚书见老父亲摇摇欲坠模样,忙将人扶到桌边坐下,而后面容肃穆地看向皇帝:“莫说陛下不信,直到卯时大火熄灭,消火铺的兵丁将尸骸抬出时,我们也不肯信……丧女之痛,丧妹之痛,我们李家上下哪一个不痛?陛下请我们交人,我们也想请陛下将阿妩还给我们,让她安安静静葬入李家祖坟,清清白白做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放在以往,李砚书断然不敢,可现下一想到妹妹被迫离乡,远走他地,那份担忧统统化作对眼前之人的怨怼—— 他若不是皇帝,自己早就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 面对李家父子的责备,裴青玄无动于衷,他只沉默地凝视面前俩人,试图从他们悲愤憔悴的脸庞上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却没有。 他们的愤懑与悲伤是如此真情实感。 还有他方才进门时,那哭到晕厥被人抬回房间的崔氏、行尸走肉般的李成远、红肿双眼的嘉宁。 院子外,陈嬷嬷那个无能老妇嗑得头破血流,平日里最得阿妩信任的婢子素筝,险些撞柱殉主,那小小奴婢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无畏而坦荡的怨怼。 这一切的反应,都在证实着她的死亡。 趁这三日时间,她写好遗书,与家人度过最后的团圆。趁着最后一日,她买了她喜欢的衣衫、吃了她想吃的东西。又趁着酒足饭饱,夜深人静,选择一把火结束生命,连具完整的尸首都不留他。 这样狠心、这样决绝,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良久,那晦暗不定的目光由李家父子沉重的面孔缓缓移动,转向榻边冰冷无声的尸体。 裴青玄面无表情朝那具尸体走去,短短几步之遥,跋山涉水般艰难。 待站定,他端详着那具焦黑蜷缩之物,一阵冰凉的荒谬感在心间蔓延。 他的阿妩,三日前还温软馨香躺在他怀中,温温柔柔与他说话,与他笑。 现在竟成了这样?烧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成了一具丑陋不堪的尸体? 可笑,实在太可笑。 他也的确笑出了声,先是低低的笑,而后像是克制不住般,抚掌大笑:“真就这样死了?” “好,好,死得好,死了一了百了。” 这诡异的笑声叫李家父子都愣住,再看一向温润斯文的帝王对着尸骸笑意癫狂的荒诞场景,父子俩面面相觑,眼中是同个想法,他这…莫不是疯了? 眨眼间,又见皇帝弯腰,笑着朝那具尸骸伸出手。 李砚书面色一变,意欲阻止:“陛下!” 然而还是迟了,皇帝宽大的掌心已然捧住尸骸深陷乌黑的脸,他盯着那看不清面目的女尸,好似看到李妩那张清艳娇美的脸庞。 她定是在讥诮地笑,眉眼间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笑他何其愚蠢,竟再一次被她玩弄于鼓掌中,骗得团团转。 她口中说着爱他,转身就算去死,也不愿与他在一起。 “死得好啊,阿妩……”裴青玄哑声唤着,一双幽深黑眸渐渐涣散:“死得好极了……咳!” 胸间那淤压的一口闷气总算寻到出处,化作猩热血液涌上喉头,而后克制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口又一口,好似要将心腔里撕得四分五裂的尖利碎片统统都呕出来。 “陛下!”李家父子见着那不断吐出的鲜血,霎时大骇,齐齐跑上前去。 “快去!”李太傅去扶皇帝,急哄哄吩咐李砚书:“叫管家去请大夫,你去请御医!” “是。”李砚书肃着脸应下,半点不敢耽误,疾步往外跑去。 李太傅勉力扶着身形高大的帝王,他还在不停地吐血,浓烈鲜血很快洇湿身上玄色的锦袍,还有一些溅在尸骸之上。 丝毫不在乎吐血般,他推开李太傅,去擦那具尸骸:“对不住,阿妩,将你弄脏了……朕给你擦干净……” 那具尸骸烧得太久,肌肤都化作焦炭,一碰就簌簌直掉,越擦越脏乱,血没擦干净,反倒露出灰烬下的白骨。 艳红的血斑驳浸染着白骨,刺目的色彩好似刺激到裴青玄,他不再擦拭,反将那些血抹向尸骸,染着鲜血的薄唇微微掀起,幽邃眸底闪动着疯狂而奇异的光彩:“你要离开朕是吗?不可能的。” “朕不会叫你如愿,就是死了,你也是朕的,沾着朕的血,沾着朕的气息……” 他要用他的血浸着她的尸骸,叫她骨中每一寸都有他的血,便是死后,她的尸骸也只能躺在他的身边,永永远远。 李太傅被皇帝往尸骸上涂血的举动骇到,哪怕这具尸骸只是从乱葬岗寻来的女囚尸体,这般亵渎遗骸也实在荒唐。他试图上前拦住皇帝:“陛下,您冷静些……” 裴青玄却当他要与自己抢夺尸骸,下颌紧绷,一双黑涔涔的眼眸戒备而锐利地看向李太傅:“既带不回她的人,带回她的尸骸也是一样。老师,朕唤您一声老师,您不要让朕难做。” 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场铺天盖地袭来,李太傅心尖颤了颤,不自觉松开手。 裴青玄这才垂了眸,撑着榻起身,用白布将那具尸骸严严实实裹住后,打横抱起。 李太傅有心阻拦却不敢,只得眼睁睁让他抱着尸骸离去。 只是那抹颀长身影才将走到门口,脚步忽的停住,李太傅心下一惊,难道他发现什么? 下一刻,便见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山陵崩塌般,直直朝后倒下。 “陛下——!” 从门外照进来的金色阳光,一丝一丝漏下来,覆了他满身。 离长安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匆忙赶路,卷起一路烟尘。 马车内,一袭寻常妇人装扮的李妩慢慢吃着干粮,面无表情地思索着之后的行程。 “娘子,喝点水吧。”对座的黄毛小丫头怯生生将水囊递给她,一口浓重乡土音:“光吃炊饼,容易噎着。” 李妩看着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心下自嘲,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人带着? 今日坊市门一开,她就往西市牙行置办人马,本意是买三个踏实稳重的仆人,最后却挑了一个为了给哥哥娶媳妇而被亲生父母卖了的黄毛丫头,一个一身硬骨头满身是伤的昆仑奴,唯一一个她以为还算正常的中年男仆—— 人都牵出来,准备签字交契了,才知道那个“男仆”其实是个像男人的女子。 李妩当时就想换人,可那名唤石娘的黧黑妇人与她道:“娘子莫看我是女子,我一身力气不比男人差。我吃的少,力气也足,男人能干的活,挑水、劈柴、赶车、跑腿,我都能干!只要你不打我,如何吩咐我都使得。” 或许是那句“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能干”触动李妩,又或许是石娘那双眼睛太过明亮,等反应过来,她已鬼使神差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买卖成交,二十两银买了石娘。 之后十五两银买了那个叫“招娣”,现改名为“朝露”的小丫头。 至于那个叫安杜木的昆仑奴,李妩想着这一路上,总得有个护卫,便让牙行的人领着去挑男仆。恰好遇见牙行的人在调教昆仑奴,安杜木人高马大被束着双手,像是一头安静的野兽,他挨着鞭子,却并未求饶,嘴里只喃喃念着什么。 李妩幼时跟着裴青玄,学过一些异国语言,听出安杜木是在念诗,是他家乡的一首思念亲人的小诗。 大概是她目光停留太久,安杜木注意到了她,而牙行的人也趁机与她推销:“娘子好眼光,这些昆仑奴个个体状如牛,又踏实耿直,无论是差遣办事,还是看家护院,都是极好的。每次到货,长安城多少贵族高门都抢着要呢。只是这个嘛,我也不瞒你,是个硬骨头,不服管教,已经被退回来三次……若是娘子看中了,我给您便宜些,照着昆仑奴的市价,让您两成如何?” 李妩睇着那贩子:“你明知我要往外地去,若买了他用着不顺,日后难道还要回长安寻你退?” 那贩子面色悻悻,大抵是真不想叫安杜木砸在手上,把心一横咬牙道:“一半,您给一半价,就将他带走!只是带走后,概不退货!” 李妩没答那贩子,只用异族语问安杜木:“你可愿认我为主,随我走?” 安杜木为她熟悉的乡音所惊讶,惊愕过后,问她:“你会打我吗?” “不打,你若不听话,我可再把你卖了。” 安杜木思忖一番,朝她跪下:“主子。” 于是等李妩从牙行里出来时,她身旁就多了三个与她预想中完全不同的仆人。 “娘子,洛水镇到了,奴看到界碑了!” 马车外传来石娘粗哑又欢喜的通禀声。 李妩睁开双眼,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彼时天高地阔,四野茫茫,残阳如血。 清婉眉眼缓缓舒展,起码在天黑之前赶到洛水镇,是在她的预想之中。 一切还算是顺利。
第45章 斜阳淡照,静谧的紫宸宫寝殿弥漫着一阵苦涩汤药气。 宽大龙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盯着熟悉的苍苍色双鹿联珠纹幔帐,黑眸有一瞬迷离,待思绪回笼,两道浓眉紧蹙,撑着身子便要坐起:“阿妩……” 胸膛好似被巨石碾压过,剧烈疼痛朝四肢百骸席卷,叫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愈发惨白。 外间正与御医谈论病情的许太后听得动静,回身往屋内探去,看到那勉力起身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影,许太后急忙上前:“躺着,快躺着!” 又示意左右宫人:“你们还愣着作甚,都是死人么!” 宫人们战战兢兢走过去:“陛下……” 裴青玄强压胸口疼痛,又抬手按了按酸胀的额心,稍微适应那阵晕眩感后,他沉眸看向面前的许太后,嗓音嘶哑:“母后,阿妩呢?” 见他刚醒来就问李妩,许太后盛满担忧的脸庞微僵了僵,眸光也复杂:“她……唉,你也别太伤心,谁也不知她竟会这般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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