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玄心下一沉,视线从李妩苍白的脸色转开,再看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儿,眸色暗了暗。 “可拍过了?”他道。 “拍、拍过了。” “他是朕与阿妩的孩子,他母亲都熬过来了,他怎能熬不过来?” 裴青玄眉眼冷肃,从榻边起身,双手接过那个孱弱婴孩,附耳在孩子胸口听了两息,面色一变,而后将婴孩放在腿上,单手叩住婴孩的下颌,掌心克制着力道压着孩子的胸腔,一下又一下。 众人看着此番动作,面色仓皇而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眼见压了一阵,孩子仍没响动,殿内众人一颗心越发沉重,皆已认定贵妃诞下了个死婴—— 自古妇人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诞下死婴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贵妃大出血的状况,能保下母亲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氏红着眼眶,刚想上前劝一句:“陛下和阿妩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话还没出口,忽见皇帝掌下的孩子好似呛了一下,下一刻,就如神迹降临般,张开嘴巴,“哇”得哭了出来。 声音虽不如寻常孩子响亮,却的的确确在哭! 而那涨得乌青的皮肤也在哭了几声后,渐渐转为红润的颜色。 “哭了,老天保佑,小皇子哭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一刻,莫说是那些“死里逃生”的稳婆与御医,就连崔氏和嘉宁也喜极而泣地抱在了一起:“太好了!” 裴青玄额上也布了一层细密冷汗,看着掌心那皱巴巴哭泣的小婴孩,也长舒了一口气。 “你这小混账。”他眼眶泛红地低下头,轻轻撞了下孩子的额头,低沉语气透着劫后余生的笑:“跟你阿娘一样,都要吓死朕不成?” 小婴孩张着嘴巴,哇哇地哭。 裴青玄又深深看了他两眼,才将孩子递给稳婆带下去清洗。 转而看向榻边昏睡的女人,他垂下头颅,再次亲了亲她的脸颊:“阿妩,我们的孩子也没事了,辛苦你了。” 稳婆在旁提醒:“陛下,现下母子平安,你也下去歇息吧,奴婢们也好给贵妃清理。” 裴青玄看了眼那稳婆。 稳婆被看得心下发紧,赶紧低头。 崔氏和嘉宁是知晓生产后需要清理血污及一些琐碎事,于是忙上前道:“陛下,您下去吧,这里有我们看着。” “是啊,堂兄,等这边收拾好了,你再进来作陪也是一样的。” 默了一阵,裴青玄这才松开李妩的手,从榻边起身。 大抵才经历过一场劫难,站起时,高大的身躯都晃了一晃。 宫人想上前扶,被他拦住:“朕无碍。” 他面色青白地站稳脚步,深深看向崔氏与嘉宁:“劳烦你们了。” 崔氏和嘉宁连道不敢,双双屈膝目送皇帝往外去。 待脚步声远,俩人正要往榻边走去,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惊呼:“陛下!” 俩人心下一跳,齐齐看去,便见屏风之后,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山崩般,陡然倒地。 贵妃元夕产子,乃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众臣得到宫里的喜讯,连夜写了不少恭贺的奏表,就等着正月十六开朝时上表。 不曾想十六日清晨到达宣政殿外,却听到皇帝罢朝的消息。 众臣惊奇,还当陛下这是大喜过望,沉溺于得子的喜悦里,不愿上朝。 谁知这一罢朝,便是整整七日。 有消息灵通的大臣打听到,陛下并非陪伴贵妃稚子而无暇上朝,实是大喜大悲,旧疾复发,昏厥了三日。 李妩昏睡两日醒来,听到裴青玄尚在昏迷的消息时,也愣了一愣。 又不是他生孩子,如何比她昏得还久。 却也不去管他,反正有御医伺候着,用不着她担心。 在素筝的服侍下进了些补汤与吃食,她稍有了些气力,刚想再睡,素筝却满脸迟疑与困惑地叫住她:“主子,您…您不想看看小皇子么?” 李妩怔了下,小皇子。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孩子,心下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 理智告诉她,她应当看看这个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我不想见到他。 坐在床边安静许久,李妩迎上素筝不解的眼神,抿了抿唇,道:“明日再看吧,我有些困,想要歇息。” 素筝愣了愣,心下奇怪,寻常母亲生了孩子,不都第一眼急着看孩子么,如何到了自家主子这,却是毫不上心?便是再困,叫人抱孩子过来看一眼,也不会耽误多久吧? 腹诽归腹诽,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抗,她忙应道:“是,那您先歇息。” 掐金满绣的绵纱幔帐缓缓放下,李妩躺在柔软衾被里,阖上双眼,酝酿睡意。 迷糊间,她好似听到外头传来婴孩的哭啼声,细而孱弱,断断续续。 黛色柳眉轻蹙,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烦闷,她扯过被子捂着脑袋,隔绝外头的嘈杂。 可不知为何,无论她如何遮住耳朵,那哭声仍钻进脑中,吵闹不休。 “素筝,素筝……” 匆匆脚步声赶来:“主子,奴婢在。” “奶娘呢?叫她让孩子别哭了。” 幔帐外停了一停,才传来素筝谨慎的回应:“您听错了吧?方才奴婢还在看小皇子,他睡得正香,没有哭啊。”
第63章 正月十八日,酉时三刻,风雪初停。 紫宸宫寝殿内,昏睡三日的皇帝总算转醒。 “菩萨保佑,陛下您可算醒了。”刘进忠熬得双眼通红,见着皇帝睁眼那一刻,险些激动地落下泪来:“席院首祖传的银针秘法果真名不虚传,真的奏效了。” 龙涎香暖的床榻之上,才将醒来的裴青玄看着苍黄色团龙纹床帐,浓眉皱了皱,许多杂乱的记忆涌上半明半昧的混沌脑海。 宫人端托而出的一盆盆血水,产褥上李妩苍白冰凉的脸庞,稳婆仓皇无措举着血手:“不好了不好了,贵妃大出血,情况堪忧!” 裴青玄猛然起身:“阿妩!” 这般激烈动作叫他眼前发黑,胸口也一阵撕扯血肉般的剧痛,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嗓音嘶哑而沉重。 “哎呀,我的祖宗!您才醒来,御医特地交代了,千万不可情绪再过激,否则病情加重,又要咳血了。” 刘进忠忙上前搀扶,又急急宽慰:“您别担心,贵妃娘娘一切都好,她昨日便醒来了。除了沈御医,太医院另两位擅长千金科的御医也都在永乐宫轮值伺候着呢。” 裴青玄猛咳了两声,而后一把扼住刘进忠的手臂,黑眸沉沉看着他:“她真的没事了?” 刘进忠被这锐利的眼神看得脊背发寒,料想陛下这是昏睡过久,意识还没回过神来,忙不迭重重颔首:“是啊,娘娘和小皇子母子平安!娘娘昨日醒来后,喝了调养气血的补汤,进了些吃食,便安歇了。小皇子也好着呢,御医说了,虽生产时憋了些气,但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后面精心照料着,也能调养回来……倒是陛下,您昏睡三日,滴米未进,奴才给您端些吃食来吧?” 见刘进忠回了这么一通,裴青玄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高大身躯往弹墨燮龙纹大迎枕倒去。 他们平安无事便好。 长指按了按涨痛的眉心,须臾,他哑声道:“去备吃食罢。” 刘进忠闻言,连忙躬身:“是是是,奴才这就去,陛下稍候。” 说着边退下,边命旁的小太监打来温水热帕,伺候皇帝洗漱。 待裴青玄这边用过膳食,剃须束发,拾掇齐整后,这才踏着夜色前往永乐宫方向。 连日风雪停下,月色洒覆琉璃瓦皑皑积雪,明亮如白昼。 不多时,龙辇于永乐宫朱色大门前停下。 正红色宫灯光线朦胧,裴青玄提步下辇,仰脸望向永乐宫的匾额,烟墨色狐皮大氅笼着高大挺拔的身躯,一时间月光、雪色、灯影交融,衬着那张墨色狐绒围裹的侧脸愈发深邃,冷白如玉。 饶是在皇帝身边伺候许久的刘进忠都看得出神,心下感慨,长安城内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比陛下还要俊美威严的郎君了。同样是人,三六九等也罢,就连容色都俊秀如此,老天的心眼可真是偏到没边。 思忖间,眼前墨色晃动,再次定神,那颀长身影已往门内走去。 刘进忠忙抱着拂尘,亦步亦趋跟上前。 殿宇外冷月无声,天寒地冻,寝殿内却馨香弥漫,暖意融融,再无前几日的半分血气。 裴青玄绕过透雕腊梅护屏,踏进内殿,一眼便看到床榻边静静喝着补汤的女人。 她身着亵衣,肩头虚虚披着件月白绫缎小袄,如瀑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额间戴着一条石青色折枝蒲桃纹的抹额,娇婉的脸庞明显带着血气不足的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也病恹恹的,好似一朵即将枯萎凋谢的幽兰。 裴青玄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长指拢紧,迈步上前。 喂药的素筝听到动静,回头看来,惊诧着请安:“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视线始终落在榻边之人身上,见她缓缓抬眼看向自己,心下一柔,又转脸吩咐素筝:“汤药给朕,你退下。” 素筝听令,小心翼翼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面色淡淡并无什么反应,这才将汤药搁在一侧,垂首退下。 殿内没了旁人,裴青玄在榻边坐下,狭眸静静打量着李妩。 明明不过三天未见,却好似三辈子一般。 “阿妩,你现下可有好些?”他轻声问。 李妩看着他同样苍白憔悴的脸,唇瓣微动,低声道:“好些了。” “听说你昨日就醒来了。朕本该陪着你身边的,只是……”说到自己昏迷三日的事,他神情也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那日你与皇儿遇险,实在叫朕忧心。” 现下再想当日那种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裴青玄仍是后怕。 被父皇贬谪、被发配北庭、甚至险些葬身狼口,都比不过三日前的惊险恐惧,他实在无法去想,若她那日真的就那般撒手人寰,他该怎么办? 还好,她没有再狠心抛下他。 “阿妩,此番真是辛苦你了。” 裴青玄去握她的手,刚碰上,那冰凉温度叫他眉头拧起:“怎的这么凉?” 李妩感受到他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指尖蜷了蜷,淡声道:“御医说,气血不足,会有手脚冰凉之症。” 看着他替她搓手,又捧着送到嘴边哈气的模样,她怔了怔,莫名想起生产时出现的那场幻觉。 那一个个绚烂的光球,是她深埋于心、无比珍惜的宝藏,可最终,它们又一个个暗淡下来,就如她此刻的心境,化作一片冰冷的灰色尘埃,好似看不到前路,更寻不到一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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