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半旧衣裳, 跨一匹杂毛马,看起来不像得了大胜的领主, 倒像是谁家英俊的落魄公子哥。 偶尔有眼尖认出来的百姓,都激动热情地上来见礼, 送些个自己摊子上的吃食。 “小厮”姚谅嘴里叼着一个肉包:“大衰,你不呲吗?” 他大帅驻马在他后脑勺上一拍,顺手从他怀里拿出个肉包来:“吃里扒外的东西,吃你的吧!” 姚谅本来是很怕他的, 但后来发现他家大帅只是看着凶, 实则最好说话;便常常赶着天不亮的时候就去磨着大帅教他射箭,顾大帅也当真同意了。 这没名没分的小弟子得了他的照顾, 同他学得越发不要脸起来:“师父和殿下是一家人,向着殿下算什么‘外’嘛!” 姚谅没注意到他家大帅眼中不大寻常的落寞,只一心一意地咬着自己的肉包;这还是少年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镇, 兴奋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好:“唔,大帅,你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在等咱们?” 顾安南三口两口将包子吞了, 眼皮一抬, 深深的眼窝里泛出一个好看的褶。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就站在顾安南马前行礼:“巡防营曾华, 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帅, 还望见谅。” 牧州一夜之间变了天, 曾华这位原本混得如日中天的狗腿子本该有个很惨烈的下场, 但那日白虹别庄之中,他失去幼弟后万分哀恸,在战事最紧急的时候做主将牧州百官家的女眷们放了出去。 因着这一层虽然浅薄却很关键的“救命之恩”,曾华只是被夺位抄家,却留下了一条命来。 “大帅尚未派人来巡防营交接,我想着……”曾华穿着一身白麻衣,脸颊瘦得瘪下去了两块:“应该是您那边事忙,忘了,特来请一个示下。” 曾华。 家里那个殿下似乎特意跟何三提过,务必将此人留下,不要杀头,也不要让他跑了——最好是给个闲职养着。 听说是因为会画画? 但此人的用处绝对不止是画画。 顾安南的马原地踱了两步,半晌,曾华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响:“上马。” 他有点茫然地抬头,目光落在顾安南身后。 那杂毛老马能禁得住两个男人? 还是说自己眼拙了,这其实是匹神骏? “想什么呢?”顾安南鞭梢一甩:“去同后边那小子共乘一骑,去趟太极营。” 曾华也是个长着水晶心肝的通透人,一听是太极营就明白了,躬身道:“不需劳烦小公子,我这就找个坐骑。” 不多时,三匹马绕过了牧州的繁华路段,一路驰骋到了内城西边的大营。顾安南的黄毛马还没进去,里面先飞出了一支气贯长虹的铁箭来,当地一下射穿了营门上的大匾—— 那箭劲力极大,一箭开弓,劲还没撤,擦着顾安南的头顶直直飞来!他身后的姚谅一声怒喝,手上的套索精准无比地拉住了箭尖,在那箭堪堪要射穿顾安南头冠之时将它拉偏了! 然而顾安南从始至终连眼都没眨一个。 低头一瞧,那匾额上三个遒劲的大字十分写意: “太极营。” 姚谅那套绳的本事虽高,但毕竟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如果不是旁边的曾华及时扯了一把,他险些让那支箭给带得打头朝下栽下马去! 赶着白天不训练,在这儿射牌匾玩。果然如铁三石所说,这太极营是不服管了;现下虽未哗变,但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顾安南管了小半辈子的兵,最知道这些丘八的脾气。 营门里是一片空场地,正中摞着千余个沙石袋子,像面环形的墙。那“当头一箭”便是从沙袋上面发出来的。 里头听见了姚谅吃力的那声吆喝,似乎觉得好笑。 “禾小子,看你哥哥这一箭怎么样?还不肯服气是吧?不肯就再来一箭!”里头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道:“谁先将擅闯进来的贼头射下来,谁便跪下给对方磕三个响头如何?” 看来里边不知道外头来的是谁,大概以为是个不懂事闯进来的毛头小子。 不过这地界还有谁会不懂他们牧州当地的规矩?不懂规矩闯进来的,自然都是他顾家军的人。 “听声音,方才这人应当是沈明璋。”曾华下了马为顾安南牵辔,低声道:“沈家世代居于牧州,田产铺子无数,他家有许多子孙在牧州官衙里当差,沈明璋是这一代的长房嫡次子,出来做了太极营的教头。” 顾安南头也不回,伸手接住了姚谅从身后递过来的铁箭,定性道:“地头蛇。” “正是。”曾华尽职尽责地说道:“此人仗着武艺强悍,又有倚仗,从前符盈虚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收敛,为人十分强横霸道。” 营地里另一人笑了起来,声音清亮亮的,尾音低沉,听着就带一股子年少风流的味:“瞧沈二哥这话说的,小弟就是个枕红睡玉的废物,哪能比得上?” 而后他开弓一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天边一只南飞大雁;那雁在众人眼前打了个璇,直直落在了校场西边的空地上。 话说得客气,手腕却很毒。 看似示弱,实则是当面扇了沈明璋好大一个巴掌! 雁落地时发出的哀鸣,刚好应上禾珏口中最后一个字:“不过,听说咱们太极营的新统领就要来了。咱们哥儿几个就别献丑啦。” 禾珏的拥趸们爆发出大呼小叫的喝彩声。 “这位小公子姓禾名珏,也是世家子。禾家前些年在京郊万年一带活动,长安那边出了岔子才过来的。”曾华低声道:“不过禾珏母亲受过诰命,封地也在牧州境内,因此他也算牧州世家圈子里的人。” 姚谅在后头听了半天,揉着手腕上前问道:“咦?那他们合该是一伙的才是!为什么又在这较劲?” 曾华眼中现出讥讽的神色:“虎豹豺狼死了,地上的腐肉却还在;这些个乌鸦老鸨等候多时,自然是要掐架分东西吃的。” 他话音未落,里面沈明璋便大喝了一声:“好!看来禾小子今天是要见真章了!不如这样——” 令人牙酸的开弓声响起。 “咱们就来比比,谁先射中外头那不懂事的孙子如何!” 禾珏笑道:“便依哥哥的意思。” 姚谅怒道:“这也太嚣张了,又不是在战场上,怎么能随便用人命做赌?”他蹬蹬蹬下了马朝顾安南快步走过来:“师父,你先躲躲,我这就进去同他们说……” “嘘。” 顾安南手掌在少年头顶轻轻一按,另一手将那铁箭吊儿郎当地一转,嘴角勾起笑意,若不是眼睛还是那样戾气分明,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当年长安城里风流无匹的金吾卫了。 “便宜徒弟,”他将那铁箭在手中一掂,投壶似地往前比了比:“今天师父教你点新花样!” 话音出口的同时,里面沈明璋手中的重弓唰然出箭;顾安南也不用弓,就这么徒手往前一扔! 两支同出一处的铁箭在空中针尖对麦芒地稳稳撞上!顾安南徒手掷箭,不但准头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就连力道也大到止不住! 就在此时,禾珏的箭也已经到了,他用的是寻常木箭,威势却并不比沈明璋的小,说时迟那时快,奔着曾华的方向直飞而来! 曾华瞳孔皱缩,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来不及闪躲,眼中那惊天一箭浓缩成一个小点直直飞来—— “着!” 马上的顾安南笑着喝了一声,弯腰轻巧地一捞,像根柔韧的翠竹,威势滔天的木箭在他拇指和十指中间打了个转,生生在距离曾华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被他捞了回来,而后又是看也不看地一掷。 校场之上,期待着外面惨叫声的众将士纷纷愕然,只见沈将军的三石弓弓弦犹颤,箭却不知怎地自己飞了回来!回时去势不减,竟是一箭崩碎了沈明璋的发冠! 这厢沈明璋披头散发,目眦欲裂;那厢禾珏也没好到哪里去,木箭从沙袋中直飞而回,流星追月般朝着他胸口奔了过去——若不是他练过些许躲避身法,这一下只怕连衣裳都要给穿破了! 这一下谁也没想到,外头顾家军随便一个来传口信的人竟有如此身手!大家都是行伍之人,最认身上功夫—— 当下沈明璋的亲信大声怒骂,禾珏的拥趸大呼小叫地问他是否被伤到,剩下的大多数人一时热血上头,都跟着没命地喝彩,直喊着外头的兄弟快快进来,都要见见这位从未露过面的“神箭手”。 沈明璋挥手不让人碰他,骑在马上喊得就像个被人扒了衣裳的小媳妇:“去他娘的!去将外边那狗胆包天的东西给老子抓进来!在这牧州地界上竟然还有敢对着你沈爷爷开弓的王八羔……” 就在此时,被垒成一层墙的沙石袋终于不堪连连被穿透的重负,哗啦啦倒塌开了。 露出了后面气得满脸通红的姚谅,劫后余生满脸惊恐的曾华—— 还有骑在马上,正在活动筋骨的顾安南。 沈明璋见了他的面,一句粗话憋在腔子里,生生不敢再吐露半个字,直憋得脸色都在发紫;碎了的发冠还剩下半块,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噗地一下砸在了他自家的鼻梁上。 顾安南对着呆若木鸡的众将士吹了声流氓哨,这英俊的混不吝笑骂道:“愣着作甚,各位军爷不是要见见我么?” 禾珏一声大笑,下马拜倒:“太极营粮草参事禾珏,见过顾大帅!” 将领们被这一声提了醒,纷纷缓过神来,背后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呼啦啦跪成了一片:“下官见过大帅!”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多年前。 十几岁的顾安南和六十多岁的海汝峰隐居在长安菜花巷。 “老头儿,”少年金吾卫嘴里叼着朵小黄花骑在墙头上:“百步之外我能射柳,你信不信?” “射个鬼。”海圣人抓了抓头发,把小板凳换了个方向继续晾干菜:“滚滚滚,挡着我光了。” 少年顾安南从兜里捞出一把小石子:“唔,你不信。” 海圣人:“小兔崽子,教你诗书听不进去,学这些粗……嗳嗳!别打我干菜!” 小石子携着破风之声,精准地洞穿了一个又一个的芥菜疙瘩。 “顾安南!”菜花巷里爆发出老人洪亮的骂:“给老子下来!!把盐铁论给老子抄!十!遍!” 多年之后,长安为反贼楚淮所破,宫中御厨大多已然流亡,剩下几个有骨气的,宁死也不肯给楚淮开灶。 楚淮的几个亲兵一时找不到适口的饭食,又恐长安民间厨子知道是给都督做饭,往里投毒;便只得在一个荒僻院子里翻出了一缸陈年老咸菜,验过无毒,令人收拾好了送到了他们都督的早饭桌子上。 “是芥菜啊,”楚淮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往年倒是常……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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