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卜思归满意地搓了把他的脸, 成功地把手上的灰擦干净了:“嗯,托你的福,如今我族里好过多了。” 顾安南在后边看着, 手指点动。 张鸿在匈奴卧底过将近两年的时间,认得个把匈奴将军也是正常——不过他叫大哥是几个意思? 顾安南的目光狐疑地在须卜身上转了一圈。 这,分明是个母的。 “大哥头发长了不少, 看来在那边职级也上升了!是新左贤王提的?”张鸿小狗似地朝须卜说话, 要是有尾巴只怕都摇出残影了:“这次来能住到什么时候?” 可算是问到关键了。 太极营众将领全都竖起耳朵听着。 须卜思归朝着顾安南一扬斧子, 险些将血都甩他脸上:“他什么时候占满了中原的地, 我就什么时候回!” 禾珏上前一步:“那这位……将军的意思是,您只是暂时借调?” 须卜锐利的眉峰一扬:“听不懂人话啊。” 禾珏一噎, 忍着生气又问:“那敢问将来将军回匈奴去了, 我们这些人又怎么算?” 所谓“占满中原的地”, 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真有那么万一的希望,大帅能打败楚淮,将来他就是这天下的主子。到时候须卜这个顶头上司一走,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 岂不是爹不疼娘不爱了! “自然算作大帅的亲兵。”张鸿转身对上禾珏等人,瞬间又成了风度翩翩算定天下的鸿军师,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诸位可曾听说过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还有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这四个大营?” 此话一出,就连沈明璋的瞳孔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放大。 因为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面前是怎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鸿在众武将猛然加粗的鼻息声中,泰然自若道:“昔年大荆高祖于华阳县起兵,当地驻防军一路相随,天下既定之后,便有了长安四大营。诸位……仔细想想吧。” 从龙之功。 历史翻滚不息,英雄豪杰无数,但能得到“从龙”二字的又有几个?时局和眼光缺一不可,还得生在一个大乱特乱的年头才行。 顾安南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通天大道,也是一场拼上全族身家性命的豪赌。 赢了,跟着顾大帅一步登天;输了,便死无葬身之地,连亲眷也逃脱不得。 顾安南心中一阵好笑。 选个屁。 难道他们还有得选? 他顾大帅斗奴儿出身,天生不讲武德,早就二话不说将所有人都绑上了自己这条的贼船,如今这伙人脚在踏板上,难道还琢磨着哪条贼船更香吗? 有意思。 简直没一个明白人。 “这有什么好想的,”须卜思归直起身子,将板斧抡了半个圈:“不服的就上来打——打服了,以后跟着我一道打仗,包你们吃不了亏!” 沈明璋心内犹豫不定,但他在沈家做长子嫡孙,一向做主惯了,就连当年符盈虚都得给他三分薄面,如今顾大帅一来,竟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是以虽然心里已经服了,却仍不肯低这个头。 禾珏越众而出,左边脸颊上还带着被须卜打出来的红印,两拳一抱,广袖展开:“不必不必。”他笑吟吟脚下一转,对顾安南道:“只不过,作为粮草官,还有点小事要请大帅示下。” “禾少爷是吧,”张鸿微笑道:“请讲。” 禾珏:“之前咱们牧州的兵都是符盈虚在养,如今粮仓里所剩不多,最多也就维持到月底,大帅预备让兄弟们怎么吃饭?” 张鸿叹气笑道:“终于拿出这张杀手锏了呀,禾少爷。” 这才是世家能在顾安南的大军面前硬气起来的理由——他们有粮,有钱,有土地。顾安南想养兵,就得跟他们要饭。 “嗤,大帅不上咱们家里抢就不错了!”沈明璋也终于回过味来了,抱臂挑衅道:“要不咱们哥儿几个都躺下让大帅杀一杀,回头也好叫外边的州府知道,大帅是如何‘御下有方’的!” 这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顾安南要是敢仗着武力明抢,那世家就敢对外宣扬,说他顾大帅无论打到哪里都是要横征暴敛的,和那个走到哪屠到哪的楚淮也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在等待顾安南的反应。 他手指一掐,忽然问道:“该用夕食了,我那夫人在做什么呢?” ------ 暮芸在请客。 她将登科楼整个包下来了,遍邀牧州贵眷。还专门列了张单子,让昙心带上几个铁三石派来帮忙的好手挨家去叫—— 若有不愿意来的,找借口推拒的,不论是什么级别的贵眷,通通都要想法子给她“请”到场。 “这活儿我|干不来吧,”昙心出发前颇有些犹豫:“听说大宅院里的妇人们心眼多得很呐。” “去。”暮芸手里抱着一盒东珠,笑吟吟轻飘飘扔到台子上打赏角儿,眼角却殊无笑意:“管它什么阴谋诡计,还没有我摆不平的。” 然而。 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 人活着活着,总是会见到一些想不到的大场面。 暮芸看着此刻眼前脸带娇羞的莺莺燕燕们,满脸茫然,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是不是也太顺利了些。 “娘娘要摆夫人小宴,怎么办到登科楼来啦?”沈家大娘子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粉脸红扑扑不好意思地瞧过来:“可是幻园的厨司不得力?我将我家的四司六局送去罢!那都是我精心调|教过的!” 虞家三房嫡媳立即往前凑了半个肩膀:“娘娘娘娘!我娘家在苏州那边,最擅长糕饼点心,蜜饯局用我家的如何!” 一群最大不超过三十多岁的贵眷们登时激动得不行,优雅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都争相要送厨子去幻园;而后不知怎地话题又拐到了“我为殿下准备了多么有心意的礼物”上,纷纷让自己的贴身女使呈上贺礼。 暮芸:“……今日宴请诸位并不是要收礼物,平白送这样贵重的……”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并不贵重。 放眼一看,都是什么一看就是自己做的绣品,要么就是亲手做的小点心,果然全都充满心意——最顶上甚至还有一条体几香帕?! 这是作甚! 作甚要将给情郎的东西送给她?! 暮芸嘴角抽搐:“各位夫人,这是何意?” “我等听说,当日长安危急,娘娘一身公主华服上了城头挡住楚淮,比之话本子里镇守娘子关里的李娘子还要英勇,我等实在是……”沈大娘子含羞带怯地遮住半边脸:“仰慕已极。” 暮芸一口果酒卡在喉头,呛到了。 公主华服都是薄纱——穿那个守城也太冷了吧,再说那明晃晃的不是上赶着给人当靶子么?当时穿得明明是在六部滚墨水的破袍子好嘛?! “后来娘娘只身去了匈奴,本以为娘娘要殉国了。”众女跟着沈大娘子的叙述微微抽噎起来:“谁料又听说,娘娘手刃了匈奴蛮子,更助大帅生擒了栾提顿!” 众娘子各个眼里闪着小星星,激动地跟着挥起粉拳。 暮芸无措地抬了抬手:“……嗯,其实吧。” 虞夫人拭泪,动情地接道:“更不要提那日白虹别庄里,符狗势大,娘娘自身尚且难保,却仍然授意曾华曾大人放我们这些女子出去,又挨个护送回家……” 暮芸实在忍不住了,嘴角抽搐道:“那不是我让的!” “娘娘不用解释了!我们心里都明白!”虞夫人立即道:“章家姐姐都同我们讲了,如今大帅要彻底收服牧州,养兵养将都需用钱,我们心里都明白!” 暮芸:“……” 暮芸所剩不多的良心被戳得生疼,难得抖搂出点善心来诚恳道:“今日我家大帅要去同你们各家的主君谈判钱粮之事,我请各位来,主要是聊做胁迫。毕竟有各位夫人在手,大帅那边多少能顺利一些。” 众夫人一静。 暮芸看她们神色发僵,总算是找到了点当年在长安勾心斗角的熟悉感,登时松了口气;准备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套公主架子端出来,叫她们乖乖听话不要反抗…… “呀。”沈大娘子发出了第一个单音,而后以帕掩住了樱桃口,回身唤自己的女使道:“咱们家的鲁小娘人在何处?” 女使恭恭敬敬弯身道:“应当是在娘家。” “堵上嘴,抓过来。”沈大娘子优雅地吩咐过了,又对暮芸露出那种星星眼:“娘娘,我家那位向来嫌我冷淡,拿我胁迫不顶用的,还得有这位鲁小娘才方便。” 暮芸茫然地看过去,那女使不料帝姬瞧她,一张脸登时红透了,就差耳朵里也喷出热气来;羞得蹬蹬蹬跑下楼去,惹得一众夫人们羡慕嫉妒的目光。 暮芸:“……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此前她始终在顾安南军中,尚未来得及有机会得知自己如今在大荆女子中是个怎样的存在—— 守卫长安那会儿,整个愿江下游人心惶惶,各地的指挥使为了平定民心,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的大头想出来的主意,让画师意会了“帝姬雨夜独退百万兵”,“长安伤心一片月”等境况,画了许多作品出来,又拓印了传给百姓看。 不但画画,更令沿岸书生写话本,核心思想就一个:务必要让大家觉得,只要还有帝姬活着一日,愿江下游的二十来个州府就能安然无恙! 眼下暮芸何止是精神图腾。 百姓对她的那种崇敬程度,比起陆银烟那位做了大半辈子得道高僧的师父也差不多了。 “对对对,我家官人才不在乎我死活——快去快去!将他私藏的王友军字帖送来!” “啊?可我家那口子好像没什么在意的啊,来人!去趟祠堂把族谱抱来吧!多叫几个人省得抱不动!” “什么?!”禾家的小夫人听了小厮回报,气得钗环都要戴不住:“禾珏今日去同大帅为难了?!要是没有大帅咱们禾家能活到现在?再说就咱们禾家那点府兵,难道还打得过大帅的精兵不成?” 禾小夫人摆摆手:“去去去,你告诉禾珏,今日我不回去,就跟着娘娘去幻园住了,让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接我!” 暮芸:“……” 暮芸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其实我早都想好了,也同我家大帅通过气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坦白的坦白局,只得干巴巴地从昙心手里接过一个小木匣,将里面那沓厚厚的商票取出来: “顾家军并不是要威逼牧州众世家,而是要构建以牧州为核心,九郡为外围的南境贸易圈,今日各位娘子将这个票子带回去。虽然眼下世家是要出点钱粮,但长久来看并不是吃亏的买……” “娘娘,不用说了。”沈大娘子热泪盈眶,第一个上来拿了票子:“我一早便知道,跟着娘娘,错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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