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非常慎重地说道:“你留下来做我的军师。” 天知道这虽然是个肯定句,但当暮芸真的点头的时候,他其实是大大松了口气的。 之后的几天里,他天天听着属下汇报暮芸的动向,听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和张鸿他们做了什么决策,打算给自己提出什么建议;也“偶尔”问问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买的那个三进宅子在哪里,钱够不够花之类的。 顾大帅:“我问她钱够不够花那是因为!” 在武将会议上被问得噎住的顾大帅一时词穷,而后一拍桌道:“没钱花岂不丢了我顾家军的脸面?” 铁三石咂摸咂摸嘴:“啥?咱顾家军还有脸面这种稀罕物?” 顾安南扔了个砚台过去,铁三石笑嘻嘻接着。 张鸿在旁边笑:“大帅放心吧,等通商策定下来,咱们这二十多万的人马再怎么花用也够了。而且殿下有的是钱——她是明菀钱庄的东家,大帅不知道吗?” 顾安南:“……” 还真不知道。 关于暮芸,他本来自以为没人比他更了解;咸阳被捅刀之后,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认识过她;再后来在北烟草原上重逢,他以为自己终于窥见了一点暮芸真实的样子;可经过白虹别庄之后,他发现自己又不知道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明白暮芸为什么要送给他一枝梅花。 “这是作甚?” 天光大亮,顾安南终于“意外地”遇到了从小宅院里出来遛弯的暮芸。他骑上了自己那匹杂毛马,点了两个副将,准备去衙署给牧州的百官重新安排职事。 顾安南接过她递过来的梅枝,伸出两指一夹,将那东西剑一样地转了个圈:“该不会是幻园里折的吧。” 暮芸宿醉方醒,人还有点迷糊,小猫一样地眯眼笑道:“嗯,谢谢官人昨天送我回家。” 沈明璋和徐青树正在后边跟着,都在整理马鞍,闻言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徐青树道:“主母主母,这原是大帅分内事嘛!” “嗳,青树小兄弟还是没成婚,嫩得很。”沈明璋翻身上马,摇头纳闷道:“我那夫人,就因为我没去接,和我闹了大半个晚上!还非说我身上有汗味,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主屋,可真是……嗳,烦!” 徐青树不知想到了什么,磕磕巴巴抓不住重点地问:“当真?是不是姑娘家都嫌咱们军中汉子粗野呀。” 他两人自在后边叽叽咕咕,全然没注意到大帅耳朵脖子红了一片。顾安南将花枝往马鞍上斜斜一插:“以后不许叫官人。”他神色漠然地弯身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 暮芸故意忽略了他后半句:“不叫官人叫什么……北之?” 北之,是顾安南的字。 她起的。 除了她以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种隐匿的亲密感,已将暧昧拉扯到极致,明明是所有同辈都可以唤出口的名字,被她贝齿红唇念出来,就莫名令他下腹一紧。 “也不许叫这个。” “那叫老爷?相公……夫君?” “不许!” 顾安南骑在马上,弯着半个身子同她“理论”,他自以为漠然,其实在后面跟着的百十来个亲卫并两个副将看来,就是他在出门之前,迁就着自己的小妻子温温和和地哄她。 这世上许多事实,往往只有外人才看得清呐。 徐青树原本乐乐呵呵地看着,然而目光放远,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明璋兄,那个传令官怎么浑身是血?出什么大事了?” 远处,一个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喊着,单听声音仿佛都带了血色。到得近前,顾安南抬手止住身后兵马,沈明璋亲自上前去迎,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发生何事!” 传令兵扑地便跪,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没了,浑身浴血,双眼暴突,望着顾安南如望救命稻草。 “是顾大帅吗?”传令兵声声泣血:“是吗!” 顾安南翻身下马,一把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我。” 传令兵颤抖着用仅有的手指拿出一块浸满了他鲜血的令牌:“楚贼叩境……崖州,危矣,十万百姓,急盼大帅相,相……”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帅:“今后,请殿下自重。” 顾帅:“请殿下自……” 顾帅:“……” 顾帅:“请殿下自便。”(大帅摆烂.jpg)
第56章 沙场秋点兵(一) 传令兵话未说完, 人已力竭,头一歪就死去了;死前还死死抓着那块令牌,坚持地按进顾安南怀里。 顾安南亲手给他合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 牧州吏部官署,战前紧急军事会议。 这座官署盖在牧州内城北面, 与幻园的内湖只隔一道院墙。此处地势颇高,整体坐在一座梯形的高台基上, 既能防潮又提视野。 南北两侧的外立面都是巨大的砖雕,除了东西两侧的长廊栏杆楼梯之外别无上来的法门,正是天然适合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说是秘密,其实人也不少, 主房里一张四方大沙盘摆在正中, 正上位上坐着顾安南,周围密密匝匝——顾家军, 九郡守君,外加牧州所有千夫长以上的重要武将全部到场。 张鸿何三两个军师各占着东西两面,还是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 “崖州不能救。” 张鸿随手抽出一条长杆点在沙盘上, 眉头紧缩,第一次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传令兵脚带红土,显然是从应县来——应县距离崖州内城不过三十里, 楚淮数日便至。眼下不是我们救不救崖州的问题, 而是崖州已经保不住了!” 支持不去救援崖州的多是牧州本地将领, 纷纷出言附和, 一群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嘈杂混乱, 倒也十分快速地将整个崖牧两州的地形分析得十分透彻。 沙盘上, 浮灰吹尽, 露出微缩山河的真面目: 崖牧两州被玄灰山脉和愿江夹在中间,形状就像一双不对称的蝶翼,牧州更大,崖州更小。地势从西到东依次升高,前朝为了抵御外敌,在这两州中间修了三道南北向的弧形长关—— 分别是崖州以西,可以暂时抗住楚淮的归云关,坐落在崖州牧州交界地的长天关,还有牧州之外,已经废弃的岭律关。 “归云关尚在,虽然方向反了,那也是一样用嘛!” 何三道人格外激动,随手抓过点心盘子里的几颗花生摆在沙盘上归云关的位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肥肉送到嘴边了怎能不吃?!只要这次能将楚淮挡住,崖州就是囊中之物了啊!” 以铁三石为首的武将大声道:“不错!咱们顾家军连匈奴蛮子都放倒了,难道还怕楚淮那个畜生?” 这屋子有点旧,日光昏昏暗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把沙盘上纷飞而起的灰尘照得格外清晰。一群粗犷汉子挤在一处,热得人简直喘不上气。 顾安南夺走张鸿手里的梅枝,仔细地插在桌边的瓶里,又挥手让姚谅去将门扇打开。冬日鲜冷的空气进来,众武将总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楚淮当世勇武第一,无人可摄锋芒。” 张鸿甩了甩头,感觉思路总算清晰了点:“当日以帝姬之能,长安之坚,尚且只能在楚淮铁蹄下勉强挺过三个月——崖州根本挡不住楚淮,去了也是徒增伤亡!” 这下连铁三石也不高兴了:“鸿军师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理不是这么讲得嘛!那按照这个说法,崖州和牧州就紧挨着,要是崖州没了,咱们牧州不也是唇……唇那个……哎呀!” 张鸿无奈:“唇亡齿寒。” “对!”铁三石拍巴掌:“反正早晚都是打,在别人家地盘上闹腾总比折腾自己的地盘好!” 他话糙理不糙,一下就说到了关键上——现在不在崖州打,将来就在牧州打!原本支持张鸿的本地将领们若有所思,已经有几人开始闭口不言了。 “我支持鸿军师。”始终闭口不言的谢川流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沙盘的目光疏冷依旧:“当日我曾在长安城外与其一战,楚淮绝非寻常战将。” 这旧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却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寂寂的灰:“即便是顾大帅,此刻亦不是他的对手。” 众将哗然,又开始吵嚷。 姚谅将门窗都大大地打开,正要去垂带栏杆上接侍婢姐姐们送来的点心,回头一看,登时眉开眼笑,亮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朝着台基另一侧跑过去:“殿下!屋里暖和,你怎么坐到外头了?” 主屋之外,栏杆之内,坐着个绝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夹袄,手里捧着用锦缎包好的小银炉,坐在一张背靠主房的太师椅上——她脸朝着幻园的内湖,却也能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刚换了衣衫过来“旁听”的暮芸。 “里边人多,挤得慌。”她朝姚谅招手道:“过来,给你介绍两个漂亮姐姐认识。” 姚谅红着脸乖乖走过来,给暮芸身后的两女见礼。此二人一个穿得烈火一样红,一个穿得月亮一样白。红色的那个炽烈张扬,白色的那个温婉和顺,还有种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刚刚到任的须卜思归和正在休养身体的胡樱。 须卜在姚谅脸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们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脸嫩,可爱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鸿哥儿呢?” 须卜哈哈大笑:“那差远了!” 姚谅被调戏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胡樱笑叹了一声,同他一道去帮忙给里边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脑们送点心。 屋子里还是暗,大声小声乱嗡嗡的。张鸿围着沙盘转了半个圈,袖子都甩到了“愿江”里,面红耳赤地发问:“何大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楚淮,你会怎么打崖州?” “两条路。”何三丝毫没有被问住,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崖州背靠玄灰山脉,最便捷的路径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筑的摘星栈道;只要取栈道而行,就能居高临下拿下崖州!所以我们速度就更要快!” 张鸿深吸一口气:“不错——因为崖州还有一座废弃的归云关,虽然强攻也能拿下,但毕竟耗时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过愿江从水路进崖。” “无论是哪条路!”张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同人说话:“崖州已失先机,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损将士,这又是何苦?!” 何三:“小鸿儿,你糊涂!你道楚淮来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了!离咱们这远得很!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带人过来?!” 张鸿激动得整张脸都在发热,但他知道何三的话无可辩驳。 何三整个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掷地有声道:“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为咱们顾大帅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的绝对威信受到挑衅,这是千里迢迢赶来扇巴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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