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翘送走那人后没马上回来,人走了还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季念想着大概是自己到的晚,惹得她找了,走上前拍了拍她。 苏翘一回头看见人,反应还真有点大:“你来了!” 平时被她一惊一乍惯了,季念没想太多,可刚要往里走,脑海中又闪过那句“谢大人”,她顿住步子,状似随手指了指伞:“他还没来取吗?” 不想苏翘一听,表情略僵:“我觉得他应该顾不得来取了。” 上午赌坊热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季念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苏翘两边张望了下,把季念拉回了方才的角落,手挡着嘴靠到她耳边:“就刚刚我听说的,谢大公子被人阴了!” 本没把那书生的话当回事,可如今季念却心下一沉:“什么意思?什么叫被人阴了?” 苏翘也很难以置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说谢执最近被人狠狠参了一本,惹怒了陛下。” 季念沉吟片刻,皱起眉问:“可他入仕以来,便没有一件做不好的事,有何可参?” “他就是太左右逢源了!”苏翘不觉稀奇,“顺利过了头就会遭人眼红妒忌,他之前就频频被参,确实一直没起效,但这次啊,人家好像反手参到谢生平谢大人头上了。” “谢大人?”季念脑子有些混乱,顾不得深究细节,只掀开帷帽问道,“这消息属实吗?” “我也就是听说,”苏翘看着她的样子,“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关心谢大公子的呢?” 季念帷帽上的手一顿,面上恢复平静:“我是因为方才碰到了件和他有关的事儿。” 本来就到得晚了,苏翘一听,可不得缠着季念把这事说清楚才作罢。 但未等到来龙去脉说清,苏翘的点就歪了:“你傻呀!这么把银子借出去他定然不会还了!” “银子”二字掷地有声,季念抿抿唇,当时的窘迫重新涌上:“其实没多少……不还便不还了罢。” 苏翘好奇:“没多少是多少?” 默了默,季念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苏翘问。 半晌,季念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两个铜板。” “……” *** 子时,谢府寂静无声,只有书房传来时有时无的翻页声。 成二看了眼守在书房外面的小家仆,悄悄问他:“怎么回事儿?又惹公子生气了?” 成二跟了谢执许多年,最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他每每情绪很差时都不会外露,只会在书房点一盏灯,在里面看书看到夜半才歇息。 上回成二出去办事,怕谢执身边没人,就遣了这个新来的小家仆跟着,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公子回来后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天明。 小家仆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打碎了茶盏,但成二哪会不知道,依他家公子的脾性,绝对不是茶盏的事。 这会儿刚过一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小家仆低着头一字不落地交代,从今日路过赌坊,看到个瞧不起人的书生,竟然问一姑娘借两文钱下注,再到宫中真传来什么消息,说到最后他支支吾吾的,大概是觉得这消息便是罪魁祸首,澄清自己这回真没干什么。 成二心里有了点数,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吧,公子这里我来照看着。” 小家仆一听不用他担着,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小家仆刚跑远,里头传来一声唤:“成二。” “哎!”成二应了,忙推门进去。 一进去,屋中昏暗得不像话,仅一道极微弱的光从长桌后晕开,谢执坐在后面,眉间夹着浓浓的倦意,那张俊俏清朗的脸些许发青。 成二急急地摸过去,给点上常用的安神香:“公子,累了吧。” 谢执放下手中书卷,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来些,问他:“和那小孩在外面聊什么了?” 成二打小跟着谢执,这会儿咧开嘴笑:“没聊什么,问他是不是不懂事又惹祸了。” 谢执“嗯”了声:“问出什么了?” “没问出什么,”成二吹灭火折子,明明灭灭间瞄了眼谢执的神色,“但小的猜,公子今日路过赌坊,看到的那位姑娘是季三小姐。” 静默中,谢执缓缓睁开眼,一会儿的功夫,眼神已恢复清明。 “我当你要猜是宫里的消息,”他望着成二,神色淡淡的,“为何猜了她?” 成二弯腰把香炉往谢执近前放了点,低着头:“从前遇见季三小姐前,公子没这习惯。” 从没这么熬过。 成二心疼自家公子,声音又放轻了点:“若不是季三小姐,公子哪会在意押的哪边,是两个铜板还是两千两?” 两个铜板又怎么样,被瞧不起了又怎么样,宫里到底传来多差的消息? 这些都不重要,他家公子不是会把这些事放在眼里的人,所以小家仆说到遇上一个姑娘时,成二就猜到了,旁的都是假的,遇上的那个姑娘才是真的。 谢执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垂眼合起书册,转开话题:“朝中有人联名上书弹劾谢家,说父亲在世时有赃滥受贿之嫌,陛下盛怒,宫里传话,要将这座府邸收回去。” 成二这两天没跟着谢执,就是替他打探消息去了。成二虽不知今上和自家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知谢执定是另有安排。 他压根没当回事:“官不收回去就行,小的还跟着您。” “没同你开玩笑,”谢执睨他一眼,“陛下让我这阵子都不用插手朝政了,与贬官无异。” 成二嘿嘿一笑:“小的也没开玩笑,公子您就是真被贬得分文不剩了,小的也跟着您。” 谢执不再与他嬉皮笑脸,揉了揉眉心让他别总在跟前晃悠。 打发人走前也没交代别的什么,只说让把府上的下人都遣散了,顺便再找个新住处。 最好是城外,别人轻易寻不着的地儿。 *** 苏翘的消息确实是灵,没隔两日便给季念带来一张图。 那图上画的是城外的一座宅子,从画上可以看出宅子不小。不过其布局不比城中家宅规整,庭院很大,东西两侧各一个小厢房因此而隔得极远,到底是城外的宅子,一看便是逾制了,钻的是天高皇帝远的空子,没人管得着。 苏翘再三让季念别着急,考虑考虑再定,但季念挺喜欢这地方的。 倒不是因为宅子有多大多宽敞,她手里不是没有城中住宅的地契,但这座宅子前靠山后靠水,画上风景秀丽,人烟稀少,怎么都比现下城里看着太平。不仅如此,这宅子的主人急着出手,价钱还压得极低。 偏是哪哪儿都好,季念反倒觉得不对劲:“那这宅子的主人为何要卖?” 苏翘见问到重点了,凑近些压低声:“问题就在这里,我和那宅子的主人算是熟人了,他同我照实说了,这宅子啊,之前闹过次鬼。” 一下子都说得通了,闹过鬼的宅子谁敢买?还是在城外。 “所以我不是说让你好好想想再说嘛,”苏翘又说,“我再帮你看看。” 鬼神这东西,季念说不上信不信,加上那价钱是真的低,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再说。 苏翘本想同去,但季念觉得不用两个人来回折腾,苏翘印象中她也不是听到闹鬼会哭哭啼啼的姑娘,想着多的时间能在觉春楼再打听打听,便没再坚持。 *** 与嘉裕侯和离后尚有事宜需处理,待季念尽数了结出发去城外,已是几日之后。 行至某个街头,她突然停住步子,往无人处看去。 以往每次走过这条道时,她都会绕路而行。可今日她犹豫片刻,顺路走了下去。 那是通往谢府的方向。 自从苏翘和她说了谢执被参的事,后来一直便没有动静,大家都将那当成了坊间谣传。不想几日后就传来谢府被封的消息,封得悄无声息,府上的人一夜间就都没了。 谢府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季念站在空荡荡的府外,缓缓垂下眼帘。 她不是没来找过谢执。 得知谢执被参后,在苏翘面前她虽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人毕竟是谢执,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 后来她在谢府外徘徊许久,带着那把谢执没来拿的伞,还有自己最好的两张城内的地契。 可下人早已换了一批,府外的人不肯递不明之人的东西,而她也到底没道明自己的身份。 门外的官兵见她一直在那儿,提着刀上前赶人:“不相干的人不要待在这里!” 季念回过神,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离开前,她无奈一笑,没有再回头。 想什么呢?谢执若是想,自能找到住处,她有这功夫,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住的地儿。 …… 半个时辰后,季念找到了城外的宅子。 果真如她所想,宅子依山傍水,清静无人,亲临其中,比画上还多了点世外桃源的意味,季念眼前一亮,竟比来前又添几分喜爱。 宅子的主人留了把钥匙给她们,说是宅中该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没什么值钱东西,直接进去看便是。 既已至城外,她摘了帷帽,推门向正厅走去。 正如宅子主人说的,里头空旷得很。季念一间间看过去,最后是西边那间小厢房。 这间屋子不见光,在外看就有点阴沉沉的,方推开门踏入屋里,一股久无人住的土腥气便扑鼻而来。 屋子里仅有的陈设都十分老旧,其内暗不见光,越往里走越暗。许是方才印象太好,季念这才想到苏翘提到的闹鬼,她没继续往里,扶着手边的圆桌前倾身子向里探了探。 手刚碰上桌子,突觉寒风划过脖子,“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 季念手下一紧,顿时头皮发麻。 其实她不是不怕鬼,而是怕了也强撑着,鲜少有在人前敛眉哭啼的时候,与别家小姐害怕的模样比起来,自是让人以为她不怕这东西。 但人的本能抵不住,门这么一关,屋子里是一点光都没了,季念心里一阵发怵,匆匆转过身去拉门。两只手拉开门的动作有点大,发出“哗啦”一声—— 谁都没想到,这宅子里有两个人。 屋里的人没想到,屋外的人也没想到。 没人说话。 两人定定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像是时隔四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却又不是。 谢执要推门的手悬在半空,而后,慢慢落下。 季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放下手的动作似无比缓慢,恍然间仿佛冬日被拉长般。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淡到让她有一瞬的走神,想到很久以前她曾问过他:“谢执,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有一日你我不欢而散,许久后再见,你会和我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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