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安有一瞬间的错愕,眼前的身影渐渐模糊前来,与记忆中沈如霜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明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境。 他太久没听过这声“夫君”了。 不仅是霜儿仙逝后再也听不到了, 似乎在这之前就听到得越来越少,仔细想来,自从他那一夜给沈如霜灌下避子汤后, 就再也没听到她这么含羞带怯地唤过,每一声呼唤都变成了冷冰冰的“陛下”。 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让他蓦然间以为回到了从前,他还是扮作清风朗月的三皇子, 沈如霜依然会笑吟吟地等他回府,只要温声软语几句就能揽娇入怀。 少女见萧凌安沉醉其中,心中不禁暗暗得意,嘴角勾起几分得逞的微笑, 原本清澈的眼底闪过精光,愈发惹人怜爱地挤出几滴泪。 但她这点细微的变化也没有逃过萧凌安的眼睛, 他很快就清醒过来, 涣散的眸光一点一点聚焦,再次看向少女时已经是一片清明, 怜惜和怀念消散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危险的审视和讽刺, 冷冷扫了她一眼道: “谁允许你这么唤的?” 虽然他从未认可过沈如霜唤他夫君,甚至大多时候嗤之以鼻,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偏偏认定只有她一人能这么唤他,换做别人只会觉得不悦烦闷,生生玷污了这声“夫君”的深远意味。 他清楚地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霜儿,眼前之人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沈如霜从前迎上来唤他时,眸子都晶亮如星,唇角笑意温婉明媚如三月春风,能一眼望到心底纯粹的爱意,而不像眼前之人,所有哀婉的神色都算计得分毫不差,相似的皮囊下尽是谄媚。 “臣女季兰儿叩见陛下,求陛下恕罪!”少女没想到萧凌安这么快反应过来,慌张地收拾起方才练了大半日的神情,恭敬胆怯地在萧凌安面前跪下,道: “臣女奉郡主之命入宫陪伴陛下,一时糊涂才学了先皇后的模样,并无冒犯之意,求陛下宽恕臣女吧!” 听她提到云徽郡主,萧凌安从胸腔间溢出一声冷笑,但眸中的狠厉之色稍稍褪去,估摸着萧凌月应当也是好心,不屑道: “你们也是胆子大了,竟会以为朕这般好骗,知道欺君是何下场吗?” “臣女不敢......”季兰儿小声地回应着,底气却不足。 萧凌安将她的心思看穿,但这样的把戏并不想费心神去理会,倒是她现在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的一件遗憾之事。 还记得沈如霜有一回于偏殿院中弹琵琶,弹得是街头巷尾流传的江南小调,引得众多宫人围着观赏夸赞,他不愿让她被那么多人看到,逼着她只弹给他一人听,谁料沈如霜怎么也不肯。 那时沈如霜面上也是这般恭敬守礼,但是所作所为没有半分乖顺,心思也早就飘到了别的地方去,闹起来后还说要离了他,让他心里堵了许久。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霜儿会因为弹琵琶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儿拼死抵抗,如今恰好有容貌相似之人,他心中亦是泛上探究的玩味。 “会弹琵琶吗?”萧凌安不再追究季兰儿私自入宫之事,话锋一转问道。 “会......会的。”季兰儿还沉浸在方才的担忧中,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没缓过神来,回答得磕磕巴巴。 安公公让人速速取来了琵琶,交到了季兰儿手中。 琴弦都是调好的,季兰儿稍稍试了几个音就开始弹起曲子,纤弱修长的指尖熟练快速地在柔韧琴弦上撩拨,清雅流畅的琴音源源不断地在耳畔响起。 就算没有琴谱,她的每一个音节也都完美无瑕,精准落在了原本应有的曲调和位置上,井然有序地演奏着,时而欢快婉转,时而哀婉动人,神色也随之或勾唇轻笑或眸光闪闪,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听得人身临其境。 一曲作罢,季兰儿自己也满意极了,轻快地用最后一个清亮的音节收尾,骄傲满足地抬起头望向萧凌安,如同一个期望夸奖的孩子。 可萧凌安脸色阴沉,剑眉微微拧在一起,冷峻的面容上尽是淡漠,丝毫没有被她的琴音打动,烦躁之色愈发明显,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 他亦是懂琴之人,听得出季兰儿方才弹得曲子是上古名曲,较为难学也难以演奏,能够这般熟练又生动地演绎出来定是受过名家指点,可以与宫中乐师相较。 但是他下意识地皱眉,想着若是此刻换作沈如霜,她定不会弹奏这样一首曲子,更不会这样一板一眼地演奏。 正是因为太过完美,反而失了原本应有的生动灵气,如同精雕细琢的碧玉,表层之下尽是空洞。沈如霜愿意拼上性命来护住琵琶,应当是对此事有别样的情感,就像当初愿意捧着一颗心爱他,愿意无论无何都跟在他身边一样。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却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而眼前之人只是拙劣的赝品,怎么可能模仿出霜儿的真心呢? 萧凌安顿感荒谬,甚至觉得他这样寻找霜儿影子的做法也可笑无趣,像丢了玩物的孩子在哭喊着满屋子找替代品,遇上相似的就不肯撒手。 他唇角的笑意透着失望和落寂,心中却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目光冷淡地从季兰儿身上扫过,居高临下地环臂道: “你连江南街巷的小调都不会,还有何脸面效仿先皇后?” 话音刚落,季兰儿姣好面容上期待的笑意僵住了,扬起的嘴角缓慢地抚平,羞愧地低下头沉默良久,委屈不甘地泪水在眼眶中凝聚。 怎么说她也是正经的将军嫡女,娇生惯养长大,练了许多年才有如今的技艺,无论在哪里都人人夸赞,萧凌安不喜欢便也罢了,何必苛责她不会街巷小调呢? 她学的都是阳春白雪,那些街巷小调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幼听都听不得,先皇后出身低微会弹这些靡靡之音,哪有她不会还有错的道理? 本来被逼着模仿先皇后就已经够难受的了,萧凌安这么一说季兰儿就更是压抑,按捺不住心口翻涌而上的自尊和气性,嘀咕道: “陛下若是想听这些,又何苦来找臣女?从姑苏城随便寻一个街巷民女不就行了......” 萧凌安险些以为是他听错了,眸光倏忽间狠厉起来,刺在季兰儿的身上。 他没有降罪于她已经是格外开恩,季兰儿竟然与他辩驳?她只是个人人皆知的替代品罢了,能够有几分像沈如霜算是她的幸事,怎敢因此愈发放肆? 季兰儿触碰到萧凌安的目光时,心下也是惊惧不已,但一想到这般耻辱就觉得憋闷难受,不甘心地挺直了脊梁,顽强地不肯立即服软。 “你现在倒真有几分像她......”萧凌安冷笑出声,想起了每次与沈如霜发生争执,她都是这般不肯屈服的样子,仿佛一切的错误都在他这个帝王身上。 他向来最不喜欢沈如霜这样,但若眼前之人真的是霜儿,他或许也会情愿耐着性子哄一哄。 可惜,她不是。 萧凌安挥了挥手,让人把季兰儿强行拉出了养心殿。 * 折柳镇的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着,一日也就只有那么点事儿,眼睛一眨就混过了一天,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去处,就算再紧迫的心事也能慢慢沉下来。 陈鹿归让孩子们放假几日,独自在院子里坐着观天,遥遥望着北边变幻的风云,神思仿佛也跟着飘到了那个地方去,时常沈如霜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用积蓄买了上好的茶叶,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衫又来到了苏思林的宅院门口。 “上回是晚生唐突了,犯下了不少过错,此番特意来赔罪,还请夫子不要放在心上。”陈鹿归诚恳地将茶叶奉上,与苏思林互相客套作揖,笑容恢复了从前的云淡风轻,却又暗中藏着什么秘密一般,道: “晚生思虑再三,顾及娘子快到生产之日,实在不忍将她抛弃在这偏远村野之中,所以暂且不打算去京城鸣冤,等她将孩子平安生下再说。” 苏思林听着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以为陈鹿归那日悲痛欲绝的模样,应当是会割舍下一切离开的,没料到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还懂得为妻子考虑,眸中多了几分赞赏和认可,道: “你倒是比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沉稳许多,日后若有机会终成大器,不过......真的就这么算了?” 陈鹿归立即摇头,笑容中多了几分把握和算计,眼神也渐渐亮了起来,意味深长道: “为今之计,只有等一个机会。” 苏思林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好奇地抚摸着胡须,听他继续说道: “其实天下人皆看不到我也无妨,只要陛下一人能看到,一切就都成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下午三点有加更哦,还有一点点就要到女鹅卸货和狗子发现啦!
第39章 临盆 第二日, 萧凌安就下旨赐婚季兰儿与孙家长子。 这两家人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先帝在位时就已经不和多年, 却偏偏谁也不肯撕破脸,都是暗中结交朋党, 萧凌安正思忖着如何让他们互相残杀,季兰儿昨日这么一露面倒是给了他现成的法子。 孙家长子年近而立,不仅天生跛脚还相貌丑陋,世家小姐没一个愿意嫁给他, 季兰儿又是天生娇贵,想必如此一来两家再也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圣旨刚刚颁下去,季兰儿就跪在养心殿前哭得撕心裂肺, 连声道昨夜是她唐突冒犯,愿意吃斋念佛为先皇后祈福,但萧凌安连见一面都不愿意,让几个老嬷嬷用布条堵上她的嘴, 连拖带拽地丢出了皇宫,还命人将养心殿门前的地砖好好刷洗。 听了这个消息,萧凌月也是吃了一惊,特意来养心殿赔罪求情。 “皇兄可能不知道, 孙家的婆母都出身高门,最看不上季家这样的粗野武将, 若是季兰儿嫁过去, 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好过。她自小又娇生惯养长大,没看过别人半分脸色, 往后怎么受得了那种气......” 萧凌安听后只是微微挑眉, 故作不明白萧凌月所言, 唇角的笑意残忍又冷漠道: “这么说来,你要去陪她吗?” 萧凌月一噎,心道她孩子都一岁多了,皇兄这样说是存心让她下不来台,也不好再多坚持什么,讪讪笑着摇头否认,窘迫地离开了养心殿。 这场婚事就这样不容反抗地定了下来,镇北将军季世忠无论如何上奏都不能让萧凌安改变主意,甚至还被扣上了抗旨不遵的帽子,当真是把女儿和前程一起赔了进去,心底愈发不满,有时在上朝时就会按捺不住怨怼。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闻萧凌安龙体欠佳,加之眼下他不近女色又无子嗣,若是有一日支撑不住,大梁的江山就要易主。 季世忠这下来了精神,明里暗里试探了几回,直到亲眼看见萧凌安衣袖上鲜红刺目的血渍时才真的信了,此后仗着功名越来越肆无忌惮,大有功高盖主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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