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 少帝萧熠高坐在龙椅之上,俊秀的面容棱角分明,气度却温文, 他身旁的太监唱道:“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奏。”给事中方敬忠走到殿中道:“臣要参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詹清合, 监守自盗,利用监造佛塔一职之便, 克扣工财,中饱私囊, 请皇上彻查。” 谁都知道詹清合是徐蔼妻子的外甥,方敬忠敢站出来参他, 必是有人授意,是谁……有人朝站于百官之首的季砚看去,只见他神色如常, 让人丝毫看不出端倪,再看徐蔼已经微微变了脸色。 詹清合疾步从文官中走出, 尚算镇定的说:“臣为官数载, 一心为公,绝不敢有此举,望皇上明察。” 萧熠微厉的目光投在殿中二人的身上,“此事就交由都察院彻查。” “臣有话说。” 百官朝说话的人看去,是宣德侯贺霆。 贺霆道:“造佛塔的银饷都是由户部拨发,臣以为, 应当同查。” 徐蔼乃是户部尚书,贺霆此举无异于直接把苗头对准了徐蔼, 大殿内的官员无一不是提高了心。 就连始终神色淡淡的季砚也朝他看去一眼。 龙椅之上, 萧熠看向其余大臣, 百官闪避着不与皇上对视,徐蔼虽然现在大势不在,但门生也绝不在少数,季砚一派无人开口,其余不站队的就也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而这时,徐蔼大步走出来:“臣无异议。” 萧熠肃然颔首道:“如此,朕就暂将詹清台停职,此案由都察院与大理寺一同查办。” 早朝散去,一众大臣退出大殿,徐蔼走过季砚身侧的时候冷笑了一声。 季砚面色不改,“老师先请。” 徐蔼甩袖离开,季砚负手站在金銮殿外白玉石阶上,深邃的眸眺望天边此刻才算彻底升起的金乌。 马车之上,白清徐与何安分坐在两侧,对视着不语,季砚轻阖了眼,缓慢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唇角勾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小皇帝这招不高明,但确实在明面上挑了我和徐蔼的对立。” 他掀起眼帘,清明的眸中不见怒意,相反带了点笑,这才更让人心惊。 白清徐若有所思的点头,“的确,所有人都以为方敬忠是听从了您的吩咐,没有想到是皇上的主意。”他撇了嘴角一笑,“就是不知那贺霆站出来是什么情况。” 季砚却是明白,“他一个闲散侯爷,站哪一派对他来说都无伤大雅,他以为今日是卖了我个人情,实际给小皇帝当了剑使还不知道。” 何安皱起眉头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季砚语气淡然,“那就要看徐蔼做怎么了,先沉不住气的,总归就落了一成。” 马车平稳停在了季府外,几人下了马车又进到外院商谈,等季砚跨进垂花门已经是星月高挂。 他踩着月色信步而走,抬起视线望向照月居的方向,慢慢搓了搓指腹,这个时辰,小姑娘想来是睡下了,他温柔地扬出抹笑,往自己住的院子去。 小径两侧石灯透出的光线微弱,不足以彻底照亮漆黑的夜路,季砚不疾不徐的走着,视线里多了一簇豆大的光点,随风轻摇,是谁在提着灯来。 季砚眼眸轻眯,晃动的灯笼逐渐放大,他也看清了提灯的人,小姑娘身形灵动翩跹,未挽的长发披散在纤柔的肩头,雪腻的肌肤较月色还有皎然上几分。 云意也看到了季砚,眼眸一亮小跑上前,雀跃轻唤:“大人回来了。” 这一回,季砚的手只略微抬了抬便放下,他往云意身后看去,不见有丫鬟跟着,叠起眉心问:“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云意俏生生一笑,紧接着有些赧然的抿了唇角,“我睡不着,便想来瞧瞧大人回来了没有。” 季砚不赞成的说:“至少应该带个丫鬟。” 云意乖巧点头,用空出的手亲昵的去牵他,口中关心地问:“大人用过晚膳了么?” 季砚掌中钻入略带凉意的小手,当他自然而然的握紧时,才意识到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始终觉得云意还小,需要他的照顾,但事实是,再有一季,她就该及笄了。 季砚轻压薄唇,“吃过了。” 走了一段,季砚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出,“怎么连提个灯也摇摇晃晃。”说着,动作自然的去接云意手里的灯笼。 云意皱起鼻尖,顺势偷懒道:“那大人提。” 季砚笑着摇了摇头,云意嘴角也弯着,心却一再落了下去。 自从那日在祖家她说了喜欢的话,大人就一直在疏远她,为什么……酸楚的无助感蔓延在心上,令她险些挂不住笑意。 季家祖宅。 季舒宁有滋有味的吃着季嘉泽给自己买糕点,嘴里揶揄道:“平时我求着四哥给我买昌顺阁的糕点,你都不见的肯,今日太阳从哪边出来了?”她作势往窗子外眺望。 涣做寻常时候,季嘉泽或许还会与她说上两句,此刻却没了这份心思,他言简意赅道:“你与云意相熟,能否帮我邀她出来。” 自打那日之后,季嘉泽就始终觉得愧疚,更为自己的冲动之言而后悔,云意必然觉得他是轻薄之人,他这才找到季舒宁,让她邀云意出来,自己好跟她赔罪。 季舒宁听了转着眼睛问,“四哥这几日一脸愁色的,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她在唇边抿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季嘉泽咳了一声,“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去就去。” 季舒宁见状更是了然于胸,拖长声音“哦”了声,又拿话取笑了他一翻,才让人季府给云意传话,约她去戏楼听戏。 云意本是不想去的,可心中又实在闷堵的厉害,纠结了一番才对宝月道:“等我问过大人,你再去回话。” …… 季砚合拢面前的折子,抬眸,“百花戏楼?” 他皱起眉头,并不放心云意去那么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但自己不可能时不时照顾她,即便现在还可以,以后总也是不行的。 “想去就去吧。”季砚执笔的长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叮嘱道:“多带两个人跟着你。” 云意走后,季砚继续批改折子,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城南的百花戏楼是京城最大的戏楼,去听戏的多是达官贵人,戏楼外时时停有宝马香车。 云意才从马车下来,就有小厮引着她进去,宝月和绿书紧跟在后头。 沿着楼梯上到二层,小厮挑开雅间的珠帘,“姑娘这边请。” 季嘉泽正端着茶盏心不在焉的在饮,看见少女纤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便急忙搁了茶盏起身,连溅落在指上的茶水也没管,殷切道:“云妹妹。” 云意正低眸朝小厮道谢,听见季嘉泽的声音,诧异之下思绪稍转,便猜到几分季舒宁忽然邀自己来听戏的原因。 她疲于应付,迟了几息才轻抬起眼梢,剪水的黑眸在看到季嘉泽的一瞬便挪了开去,宛转的柳眉轻蹙,极轻的唤了他一声四公子,便快步走到了季舒宁身旁,细声与她说话。 季嘉泽听到云意疏离的称谓,清亮的眸光暗下几分。 季舒宁饶有兴致的在二人之间来回转着目光,靠近云意低声问:“你和我四哥……” 云意打断她,曲起纤细的手,漫不经心的朝楼下的戏台子点了点,“五姐姐,开唱了。” 季舒宁只得噤了声。 云意托腮倾身倚着雕花栏杆,眼帘轻覆,专注看着台上的花旦甩袖。 季嘉泽想找她说话也没有机会,云意就连眼风都没有落到他身上。 碍于季舒宁在,有些话季嘉泽又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朝她使眼色,季舒宁不情不愿的起身离开。 云意余光看到季嘉泽在自己身侧落座,轻叹了声抬起眼眸,“四哥哥。” 还不等季嘉泽高兴,云意忧扰的拧起眉,“我是真心拿你当做兄长就与五姐姐是一样的。”她放下托腮的手,揪紧手绢,细睫轻颤,“你说那样的话,吓到我了。” 季嘉泽失落之外,心里的懊恼与怜惜更甚,“那日是我的错,今日也是为了给你赔罪。” 云意小幅度地摇头,“四哥哥不怪我就好。”她旋即忧心忡忡的轻凝着季嘉泽,“四哥哥可会因此与我生分了。” “自然不会。”季嘉泽只怕云意不再理他,他正色道:“你既唤我声四哥哥,我自然会照顾疼爱你。”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就像待舒宁那样。” 云意心下微讽,连大人都不肯再疼她了,他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云意略一歪头,眸中水波轻摇,笑意盈盈,“那太好了。” 季嘉泽见她终于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却不准备放弃,只要云妹妹还愿意亲近他,他就有机会打动她。 另一头,季舒宁下了楼,寻了个离戏台子近的桌坐着听戏。 季砚走进百花戏楼,只看到她一人却不见云意,当即压下眉心走了过去。 季舒宁没想到会遇见季砚,足足愣了有一会儿才起身道:“六叔。” 白日里来戏楼的人算不得多,季砚目光扫视过一圈仍不见云意,问道:“你不是约了云意来此,怎么不见她。” 季舒宁指向二楼的雅席,“云意和四哥在上头呢。” 季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眸,相隔甚远,他仍能看清云意脸上恬然的笑意和季嘉泽殷勤的讨好。 那次在祖家还要哭不哭的,这就已经不怕了么。 季砚默然收回视线,漆黑如墨的眼底安不出情绪,只问季舒宁:“那你为何在这里。” 季舒宁自然不能在季砚面前乱说,闪烁其词道:“我嫌在上头看不清。” 季砚嘴角勾了个笑意寡淡的浅弧。 “六叔怎么也会来此。”季舒宁想起六叔一来就问云意,不大乐意地问:“可是来接云意的?” 她虽然也习惯了六叔对云意的偏爱,但难免还是觉得不舒服。 季砚淡道:“与人有约。”他又轻抬起视线,少顷,道:“不必告诉他人我在此。” 与云意所在的雅席相隔不远的另一处雅席内,贺霆举着酒盅朗笑道:“难得季大人赏脸,本侯先饮为敬。” 季砚指腹摩挲着瓷壁,淡然一笑,“侯爷言重了。”说罢,浅饮了一口。 贺霆勾手命一旁的侍婢斟酒,略带揶揄地说:“本侯比不得季大人朝务繁多,平日里就好些骑射听戏的俗事。” 季砚垂眼看着酒杯中漾起的涟漪,漫不经心道:“即是赏心,何分雅俗。” 另一头,随着戏台上的花旦唱罢,云意提出要回去,出来不过半日,她已经不可遏制的想念起季砚。 季舒宁见时候还早,便道:“急什么,不若我们晚上就去望江楼吃饭,如今正是尝蟹的季节,那里的酿蟹乃是一绝。” 云意哪里还有吃蟹的心思,她也不多言,只将眼梢轻抬,朝季嘉泽殷殷投去为难求助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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