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容,你别去,你千万别去……你会死的!你真的、真的会没命的,镜容——” 佛子袖袍稍稍一顿,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婆娑的泪痕。 他的眸光,像是一条幽深的湖,暗暗流淌着情绪,却依旧波澜不惊。 梦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落在唇边,却化作一声极低的叹息。须臾,镜容抬了抬手,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髻,目光温和而悲悯。 他脸上挂着的,是葭音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神色。 不等她反应,对方一袭袈衣,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之中。 …… 葭音惊醒时,已然日上三竿。 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个噩梦,那梦境很碎裂,内容她却有些记不清了。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 从床上支起身子,她下意识地去找镜容。 地铺上没有人,书桌前也空落落的。 “镜容……?” 她的嗓子生涩。 跳下床,倒了一壶水。 走下来时,葭音每迈开一步,脚上的珠串铃铛便轻轻一声响。 “镜容,你在哪儿?” 她往屏风后探去。 居然不在屋子里面么? 也许是买早饭去了罢,葭音如是想道。便一个人坐于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 昨日买的发簪,她并不是很喜欢。 只可惜,飞雪湘的名角儿,都戴这样的钗子。 二姐姐是,三姐姐也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西洲楼与普通的戏班子无异,而飞雪湘则是专门为皇家、官老爷们创立的,这些贵人们,最喜欢听些阳春白雪的戏曲,曲高和寡,也不知他们能听懂几分。 按道理,以葭音的资质,应该留在西洲楼的。 但馆主偏偏把她提到了高了许多档的飞雪湘里来,这也是妙兰和春娘分外憎恶她的一个原因。 小姑娘捧着那支素雅的缀花钗,在发髻上比划了阵,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 整个人收拾妥当,她还是没有等到镜容回来。 耀眼的日光自窗牖倾泻而入,洒落在少女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葭音在屋内徘徊少时,走出客房。 刚一走到楼梯口,就撞上了老板娘。 “哟,小姑娘,您可算是醒啦!” 老板娘眉开眼笑,看上去十分热情。 “姑娘,你是再找谁,可是昨天与你一块来的那名小和尚?” “莫找啦,他就在后边院子里面,自昨天晚上起就站在那儿,一个人待了一整夜呢!” 葭音大吃一惊。 什么?居然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么?!! 她赶忙提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楼。还没来到后院,就迎面撞上一人。 她跑时,带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来着身形高大,衣衫却是清瘦。她怔怔地抬起眼,只闻见一缕极为温和的檀香。 镜容衣肩上,絮絮落了些桃花瓣。 他手上提着一个小袋子,正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这是什么?” “小笼包。” “镜容,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她接过装着小笼包的袋子,心中有诸多疑问,“镜容,你是一整夜未合眼么?” 这个臭和尚,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好吃饭就算了,还不好好睡觉,真当自己的身子骨是用铁做的么?! 她心中多有不满,嗔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夜未歇息,他的面色却不甚疲惫,只是眼睑处有些乌黑,被睫羽投落下的影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去。 镜容不咸不淡地回道:“睡不着,便去外面吹吹风。” 哪有人大晚上不睡觉啊。 正腹诽着,她忽然看见对方衣服上的红印。 那是一道娇嫩的殷红色,正印在他胸前的袈衣上,不甚起眼,却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 这颜色,看上去……像是姑娘用的口脂。 葭音正疑惑,为什么镜容衣服上会出现这种东西,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引得对方也垂下眼眸。 只一眼,便看见胸前的红渍。 他的目光动了动。 葭音:“这是……” 镜容昨夜,莫不是与哪位姑娘幽会去了? 要不然衣服上怎会有姑娘的口脂印子? 镜容取过一方素净的小帕,面不改色将胸前的印渍拂去。 “昨夜更深露重,花瓣上滴下来露珠染就。” 她一脸不信。 花露能把他的衣服染成这样? 啧。 镜容忽然平静地抬起双目,看着她。 不知怎的,被这一双眼注视着,葭音居然无端感到心虚起来。明明夜不归宿的是他,明明衣服上染了口脂的也是他。 被镜容这般盯着,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 罪恶滔天,恶贯满盈,令人发指。 她咬了咬唇,心慌道:“镜容,你……你为何这样看着我呀?” 她也没做什么错事啊。 “你,晚上,” 镜容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会梦游。” 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后,她的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紧接着,她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许多旖旎的画面…… 她不会……梦游的时候,抱着镜容啃吧…… 少女一颗心“咯噔”一跳。 刚一抬眼,便见对方恰恰垂下眼帘,与她四目相触。 他的眸光很轻,慢条斯理地落下来,很是气定神闲。 那眸光……似乎还有些锐利。 葭音脑海中只闪过一个想法。 ——完了。 她居然大逆不道地抱着镜容啃! 那可是镜容,可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可是圣上钦点的、全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圣僧啊。 镜容不会觉得她玷污了他吧,呜呜呜。 她扬起一张小脸儿,想要看他,却又不太敢看他。 只暗自在心底里腹诽着,染指圣僧,亵渎神灵,罪过罪过…… 镜容也有些无奈。 二人站在院门前,熹微的晨光落在少女姣好的面庞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雪白的肌肤上,唇脂如桃花般粉嫩绚烂,她轻轻抿着薄唇,眼中似有情怯。 他回想起昨夜的场景。 青灯昏黄,少女赤足从床上走下。 不知梦到了什么,她有些激动,抱着他的胳膊,在梦里哭。 他原本想甩开她的手。 可转瞬间,便听到她极低的啜泣: “镜容,你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哪儿? 佛子一倾身,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的极低的呜咽。 “不要去那里,他们都疯了,会杀人的,镜容,你不要去,你会死的。” “我不想要你死,镜容,你不要去,好不好……” 她声音很低,很轻。 佛子眉梢微微一动。 似乎预想到她梦到的是什么,他低低叹息一声。还没来得及把她抱上床,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扑过来,一下将他结结实实地抱住。 镜容身形一僵。 “不要死,要为了自己活。他们都不欠你的,你也要想想你自己。” “镜容,其实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点的。” 宽大的衣摆落在地上,佛子无声垂眼,看着她在自己胸前留下的口脂印,眼中闪过一道悯善的光。 她抱着他,粘着他。 拉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让他走。 像是藤蔓攀上支架,细嫩的青枝经不起用力的一扯,那力道稍一重,便会掐灭这春色的鲜活。 镜容无奈,就这般,依着她闹到后半夜。 他看书,她夺走书卷。 他念经,她用手压住他的唇齿。 他静坐,她也要挤过来,挂在他的胳膊上。 直到后半夜,葭音终于消停了,沉沉陷入梦乡。 镜容把少女抱到床榻上。 清风阵阵,明月皎皎。 他低下头,把她的鞋子摆好,又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 略一沉思,从袖中取出一物。 尖利的簪尾,正抵着他的掌心。簪头处,是一朵绚丽的莲花。明艳,热情,绚烂,大片大片的花瓣,艳丽得不成样子。 镜容手指泛青,紧紧攥着那根簪子。 微怔须臾,他将簪子纳入袖中。 再度把发簪藏入袖袍的那一刹那,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少女方才的话: 镜容,其实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点的。 稍微稍微,自私那么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凌晨0点更新吧,这个时间更新比较稳定一些。
第20章 他在后院,念了一夜的清心咒。 更深露重,桃花瓣上的露珠淬着明澈的月色,滚落在佛子袈衣之上。 桃花蹁跹,频频引得蝴蝶细舞,他身上带着很温和的香,倏尔一只蝴蝶停在他拨动佛珠的手指上。 佛经中说,爱欲之人,如同执逆炬而行。 风愈烈,火愈盛。 愈有烧手之患。 …… 吃完小笼包,天色尚早。葭音想着他们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须得尽兴才好。 镜容没有拦着她,默默跟在她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葭音总觉得,今日镜容有些心不在焉的。 二人路过一间茶馆。 茶楼台上,站着位胡子花白的说书先生,不知这老头说了些什么,惹得席间一片哄堂大笑。 葭音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这说书先生吸引了去。 她喜欢唱戏,也喜欢听旁人说些猎奇的故事。 镜容跟着她走进茶楼,点了一壶碧螺春。 那老头先是讲了对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坐在正对面的镜容却似乎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微垂着眼睑,轻轻吹着茶面,只抿一小口,又安静地将碧螺春放下。 也是,他是清心寡欲的圣僧,怎会懂才子佳人间的情爱之事。 只是台上那厢话音刚落,席中便有人不满道:“这种故事我早就听腻了,老头儿,你那儿就没有点不一样的故事,讲给大家伙儿听听?!” 这一言,立马引起周遭不小的骚动。 “就是就是,讲讲新奇点儿的,这什子才子佳人,老子也听腻了!” 葭音兴奋地抓过一把瓜子。 她唇角微弯着,眼尾却稍稍向上扬起,熹微的光晕落入少女眸中,她仰起脸,眼神中尽是期待。 那老头略一沉吟。 “这新奇的故事,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主角儿啊,是一只妖,和一个和尚。” 听到“和尚”二字,葭音下意识看了一眼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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