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有自己的治国理念,有自己要与臣子们进行的博弈,但是无战无争,百姓一时间很难看出女子为帝会带来的变化。 沈青叶行走在山林间,慢慢想着这些。 陇右之地,她刚从山下回来,隐居于父母亡前所居之城,远离东京纷扰,日子不好不坏。 她写一些字,做一些画,卖钱为生。她常因为美貌而被人惦记、欺负,但经历过东京刺杀后,她不再惧怕这些。 抱着自己没卖完的字画回山上木屋时,沈青叶心中想的是,不知新帝登基,对姐姐可有影响。希望沈家败落,不会影响到姐姐…… 正是这个时候,她转过一道山崖,手中字画被风吹乱,从怀中抛飞。 那都是钱财,沈青叶忍不住去追逐飞散在半空中、如蝶一般飘舞的字画。 沈青叶:“哎……” 她忽然凝声。 山崖背后,字画纷飞之后,一个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缓缓走来,面容一点点清晰。 沈青叶怔怔看着,死去的记忆重回,她困惑而茫然地看着雪白宣纸后,这人摘下了蓑笠。 是秋君。 秋君沉默地弯腰,将落到地上的字画一一捡起。 秋君抬头,望着那目光潋滟生雾的柔弱娘子。 他道:“与杀手同行四百天……你道之后会如何呢?” 沈青叶望着他不语。 他道:“他还会来找你——若想继续同行,可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九月,海天云阔,丹桂生香。 十月,丰收之月,新帝大赦天下。 重新收编益州军与陇右军后,两只大军换了新的主帅,将领们或封或贬,各有所得。杨肃继续回益州,沈青梧没有和他一同回去。 沈青梧被新帝赐了新宅,升官做了殿前司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 禁军中多是些顽劣不堪的贵族郎君,这位女将军上任,油盐不进,风格冷硬,颇让他们叫苦不迭。而这样的女将军,与张家定了亲,也许年底便会成婚。 论功论绩,沈青梧帮李令歌走到今天这一步,沈青梧的地位身份,让她与张家旗鼓相当。张行简在朝中当着宰相,沈青梧做着禁卫军首领,论理,新帝不应愿意这二人结亲,新帝应忌讳二人功高震主。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新帝很支持沈青梧和张行简成亲。 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赎罪”。 无人说道。 张家无话可说——他们家三郎,都恨不得搬到沈将军府上去了,为了留住三郎,自然对方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愿意捏着鼻子答应了。 张家不能再损失一位郎君了。 十月某夜,天下着雨,沈青梧回到自己府上,便见张行简已候多时。 她在屋中卸刀时,略有心虚。她思考着该如何安抚张行简——他作为宰相,日日有时间来找她玩儿;但她初初接任指挥使,公务忙得她晕头转向。 她不知道张行简怎么会那么有空。 但是她被他幽怨眼神看着,心中日日生愧。尤其那人可恶无比——眼神幽怨,偏偏一句抱怨也不说,更让沈青梧对他百依百顺。 沈青梧思忖着今日该如何哄张行简时,房门被敲两下,某人大摇大摆进来。 张行简含笑:“梧桐,怎么这么久不出来?我等你许久了。” 沈青梧回头:“……你如今进我屋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先前那个总是会敲门、耐心等她应的郎君,不见了。 张行简心虚一瞬,却理直气壮:“你我都快成亲了,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心中有计划,想不动声色地拉近二人距离,让沈青梧对他更亲昵些。他这些心思,当然不必让她知道了。 反正张行简收放自如。 她日日不找他,他日日找她又何妨。东京这样大,却也这样近……他想见她时,不必牵肠挂肚。 张行简笑吟吟问沈青梧:“可有功夫与我出门耍一耍?” 沈青梧:“……” 她看窗子。 噼里啪啦浇着雨。 她不可置信:“现在?” 夜里出门淋雨吗? 张行简半边身靠在屏风上,弯眸看着她换衣,他道:“有何不可呢?” 沈青梧:“要淋出病怎么办?我倒是无妨,你可以吗?” 张行简故意板脸:“不许胡说。” 于是,不说就不说。 沈青梧哼一声。 她换了常服后,拿起一把伞,便和张行简出门了。 她知道张行简有些赏雨观花的文雅爱好,她虽不懂,却愿意陪他,让他高兴。出门前,沈青梧想,今夜大约是他又要去哪里赏雨吧。 二人却上了车。 上了马车后,张行简就拿出白布条,要蒙住沈青梧的眼睛。 沈青梧警惕看他。 他佯怒:“我会害你吗?” 沈青梧:“那可不一定。” 他坚持要蒙她的眼,沈青梧坚持拒绝。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不喜欢一片黑暗——她幼时被关在黑屋子里,她从那之后,都害怕逼仄的环境(马车),眼前的漆黑(蒙布条)。 张行简蹙眉:“你前日本答应我,今日不办公,陪我一整日。我整理好了所有政务,来找你,却在你这里白白坐了一日……” 沈青梧立刻:“蒙眼睛吧。” 张行简偷笑。 沈青梧被蒙了眼,坐于一片黑暗中。她心头迷惘才生起,便有郎君的手伸来,握住了她手。 他手指修长,骨肉匀称,玉骨琳琅。轻轻搭着她,沈青梧的心便安定下来。 她已长大,她一身武功,她早已不是幼年时那个女孩了。 马车停下,握着她手的郎君将手抽走,沈青梧立即去找他的手,她敏锐捕捉到马车车门打开,冷风吹来。 沈青梧侧过脸。 蒙着眼的她,面容清寒如霜,一绺乱发贴着被风吹起的白布条飞扬,她身上尽是英秀之气。 代替张行简那只玉骨手腕的,伸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沈青梧。 沈青梧一愣。 苍老的、沙哑的声音响起:“二娘子,小青梧……你又归家迟了,小心被夫人发现,被他们打。” 沈青梧怔忡。 她大脑空白,听着这个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陌生的声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只手牵引着她,要拉她下马车。 沈青梧岿然不动。 那声音越发苍老,沙哑得越发带着哽咽之音:“你是不是又在害怕?别怕、别怕,没有人来看你,没有人发现。小青梧乖,嬷嬷给你偷偷藏了好吃的。” 沈青梧嘴角动了动。 这只枯瘦的手拉拽着她,努力想将她拉下马车。 沈青梧慢慢地动了。 她跳下马车。 白布飞扬,她沉默地被这人牵着手,被这人引着往前走。 然后是另一个有点陌生的有些老的女人声音响起:“青梧想出门是么?去吧,我让你哥哥带着你一起出去,想玩什么就去玩,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也不能太晚——明日你还要跟着你哥哥练武。” 接着走了一段路。 沈青梧在漆黑中静然。 沈琢的手代替那只引着她的老女人的手,抓住她手腕,带着她走。 沈琢声音在耳畔响起:“青梧,先前张家那位郎君,是你救的,对吧?我们找到了你留下的帕子,那位郎君也承认了。沈家和张家联姻,你对张三郎有救命之恩,他当对你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沈青梧握着沈琢的手用力。 她渐渐明白这些是什么了。 最开始的老女人是她的奶嬷嬷,之后的女人是恨她恨得要死的沈夫人,现在的沈琢,是从地牢中被带出来的哥哥。 这是什么意思呢? 沈琢带着她,在暗黑中行走。 雨丝飘落,天地静谧,脚步声迭起,漫长而空寂的尘世间,沈青梧一时间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一时间又断续感知到周围很多气息、很多人。 她耳力真好。 她听到很多声音—— “这便是沈家二娘子吧?这般俊俏英武,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听说她与张家的月亮定了亲?要我说,那月亮配不上她。” “还不是救命之恩嘛,老掉牙了。” “张行简哪里配得上沈青梧。” 沈青梧搭在沈琢手上的手发抖。 她好几次忍不住想摘下布条,但她答应张行简不摘,所以她坚持地继续走。 直到一个声音压过那些声音,在很近的距离响在她耳畔。 张文璧略有些僵冷的声音说:“你就是沈家二娘子?你与我弟弟天造地设,生来便是一对。我张家何德何能娶到你这样的奇女子,我替我弟弟高兴,替我们家请你包容。” 沈青梧蓦地掀开了白布条。 重重烟火尘烟映入眼帘。 她第一看到的是面前靠着墙的张文璧。 然后抬头,发现这是一条长巷。 长巷尽头,她看到了撑着伞的张行简。 那郎君如玉如琢,翩然如画,在烟雨绵绵的秋夜中,静静望着她。 沈青梧回头,看向自己身后漫长的路—— 身后的沈琢、沈夫人、满脸含泪的奶嬷嬷。 他们目色各异,看着她。 沈青梧再回身,看长巷尽头的张行简。 她突然发现这条巷子,七年前她走过。 她突然发现今日秋夜雨,若是放到七年前,便是她与张行简决裂、她伤心被弃的日子。 站在巷子尽头的张行简,与她隔着重重人流。 曾经他一步步放开她的手,让一个个人拆散他们。 今日他让旧人重归,让旧情重走,让她痛恨、畏惧、伤心、生气的那些,一一扭转。 十月十一日,是对她具有格外不同意义的一日。 她要将它当做生辰。 她要永永远远地记得这一天—— 巷子尽头,张行简温柔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好像在说:过来,得到我,拥有我。 抹定所有遗憾,消去所有不平。你来拥有我,我心甘情愿、坚定万分要跟随你。 沈青梧眼前一点点模糊。 白布条被她扔开,她掉头就走。 身后的张行简似乎慌了。 他扔掉伞,向她追来:“梧桐……” 沈青梧快步行走。 她眼泪不停掉。 迷离的视野中,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从眼前掠过。那是带着愧疚与疲色的沈琢、冷着脸却不得不演戏的沈夫人、不敢看她眼睛的奶嬷嬷,还有当年的卫兵们,茫然的世人们…… 沈青梧眼泪不停掉。 她疾走间,看着巷子—— 十六岁的沈青梧在枫红与梧桐中挖出那个埋在落叶下的郎君;十六岁的沈青梧自由自在地在街巷间跳跃,带着快乐与期待,一次次偷跑去看张行简;十六岁的沈青梧靠着墙,说他是我的,我绝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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