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了解,她当年只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单纯的小娘子。谁在那个年龄,都是可亲可怜的……我不相信一个帝姬会犯那种错,除非她是天生的疯子,瞒住了所有人。” 张行简想一想自己平日见到的李令歌。 他微笑肯定:“她恰恰不是天生的疯子。” 博容眼皮微抬,认真端详着张行简。 博容问:“那你以为是谁?” 张行简回答:“是少帝。” 帐内静极,帘外一阵风过,吹灭室内炉中火光。 漆黑降临,万籁俱寂。 博容目中厉光一闪而逝,被他压抑。他搭在膝头的手握成拳,闭上眼,回想到当年—— 那个血流成河的寒夜,他独闯皇宫,面对万千羽林卫。 文人持剑,情非得已。 刀光剑影,剑光所指,帝姬哀求他放过少帝,说会补偿张家…… 漫长无尽的夜中,他喜欢的人跪在他面前哭,素手握住他的剑,她发着抖:“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会管好他的,我会让他认错的,他是小孩子不懂事,他全是为了我,我会补偿张家……容哥,你原谅他好不好?”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张家父母死前,逼他发誓永不和李令歌在一起。 他想杀了少帝,帝姬想囚禁他。各自都想用各自的方式解决那件事,闹到最后精疲力尽,情意耗空,恩断义绝。 何况一名臣子,如何审判君主? 博容淡声:“你说的不错,帝姬不是天生的疯子,但少帝的天真带着残忍。” 张行简静静听着。 他慢慢说:“你想杀了少帝,却因帝姬而投鼠忌器。帝姬提防着你,有她在,你就到不了少帝身边,动不了少帝。你只能死遁。” 张行简说:“多年以后,大哥作战杀敌,功高震主,终有入朝一日,终有让人不再提防一日,终有被帝姬遗忘之日……大哥要和张家断绝往来,将所有扛于你身,不连累家族。到那时,你要杀了少帝吗?” 博容不语。 张行简笑一笑:“可是孔业已经在怀疑张家了,也在怀疑你了。你恐怕瞒不到那个时候。” 张行简喃喃自语:“不如我与大哥合作吧。” 博容:“张月鹿,你不必搅和进来……” 张行简温文尔雅:“不。大哥想要报仇,我想要名利。我们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长林等到张行简出帐,跟他一同走。 长林:“看起来郎君得偿所愿。” 张行简笑而不语。 长林:“你又装模作样起来了……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刚才东京快马加鞭送来了邸报,一堆政务,都要问你……” 张行简立马揉额头,开始咳嗽:“我累了,我要休息,东京政务有孔相处理……” 长林笑起来:“你就不要在我跟前装病了好不好?你怎么这么懒……唔。” 他收口,因他看到了沈青梧。 张行简也看到了。 他揉着额头的手微微僵一下,才放下袖子,对她露出礼貌的笑。 他目光闪烁一下,略有疑问:她怎么站在风口?专门等他? 他开始回忆:他又让她恨得……这么牙痒痒吗? 沈青梧仍是方才见他们时的半束发打扮,顶多是多披了一件玄色外袍。 她靠树而站,一身冷冽肃杀。发丝拂面,女将军一双漆黑的眼睛没看他们,而是仰望着天上明月。她既苍白,又强悍。 长林向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里……专门等着收拾我们郎君?” 他说“收拾”说得很不自在。 但他找不到更好的用词。 沈青梧每次见到张行简,都是这副充满斗志、熊熊燃烧的冷艳模样。 张行简整整衣容,叹口气,向她行礼:“沈将军。” 他想,沈青梧现在一定更讨厌他了。 沈青梧缓缓转脸,如面对自己的毕生敌人一样,盯着张行简。 寒夜星火寥寥,她听到了张行简放松时与长林开玩笑的话。她挺喜欢他那般模样,但她想张行简不知道他勾起了她浓浓的欲念。 她原本已想忘掉他,原本已想放过他。可他铁石心肠,偏又心如春水。 洪水要决堤,杀机是天性,积蓄多年压抑多年的情绪也要爆发:是他非要跑去山里救她,背她背了一路;是他明明与她生死与共,还要将救命之恩推给杨肃,要和她划清界限。 一个郎君,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月亮越是千方百计地不想被她摘下,她越是要摘下来玩玩。 从此时此刻起,沈青梧修复自己对张行简所有既定的看法,不再想忘掉他、放过他—— 张行简这个人的存在,对她已是一种凌迟,一种折磨。她既记忆深刻,又痛恨万分。为了自己,她必须反击,必须应战。 她要张行简不甘,要张行简低头,要张行简后悔,要张行简求她。 她要强迫,折辱,摧毁,以及必要时的玉石俱焚。 她将使尽手段,摘下这轮月亮。 她要月亮输给她。 长夜中,沈青梧不理会张行简的话,只回答长林:“博帅罚我,我领了半个时辰的罚站。” 张行简目若流光摇落。 他问:“……他要你如何,你就如何?你不是还受着伤吗?” 他想她未免太听博容的话,可是博容对她并非没有私心。他真想提醒这个傻子,但是她不会信他吧? 沈青梧则想,她这算是示弱,让他心软了吗? 张行简语气平静地要长林去请示博容,放过沈青梧。 沈青梧歪脸,若有所思:装弱这么有用呢? 她学会了。 她冷着脸,对张行简说:“过来扶我一下。” 长林离去找博容,沈青梧靠着树,脸色惨白,直冒冷汗,张行简以为她脆弱不已。他犹豫一下后上前,才伸出手,沈青梧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他脖颈前。 匕首抵着脖颈,张行简很无奈:“……” 沈青梧:“我走不动,累了,送我回军帐。” 她很满意她装弱的效果。从此刻起,她要战他。
第31章 张行简哪里知道沈青梧在想些什么。 他被她用匕首威胁,念及她确实伤重,再加上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她拉拉扯扯引人误会,他只好被她“请”去了军帐中。 一路上,碰上多少欲言又止的将士,沈青梧面无表情无愧于天,张行简自然装好自己无可奈何的形象便是。 进了军帐,张行简以为沈青梧当羞辱他羞辱够了,正舒口气等她放手。不想沈青梧扫视自己军帐后,继续用匕首威胁张行简: “替我写检讨书。” 张行简挑眉:“检讨书?” 沈青梧咳嗽着,抵在他颈上的匕首松开,因气力不足而连连后退。她靠着木柱,见张行简没有趁机逃离,而是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表达迷惑。 她得意,想他必折服于她的武力。 不对……她此时不应该很柔弱吗? 沈青梧一时没有过渡好自己该强还是该弱的力度,心中暗恼。 她握紧匕首,决定见机行事:“博容罚我,你以为只是罚站?我是受你连累,才要写什么检讨书。你不是很能说么,不是很会写字吗?” 她扬一下匕首,如同对他亮出利爪:“你连累的我,你必须替我写。否则……” 她的杀气不加掩饰。 张行简微蹙眉。 她的道理太奇怪,太强硬。 张行简有一万种口才可以拒绝,可是他看着这个娘子色厉内荏、面色苍白的模样,又想到博容教她的缘故……张行简念头微转,含笑:“好,我替你写。写什么?” 他施施然坐下,挽袖悬腕,一截玉骨露出,低垂眉目蕴着火烛光。 沈青梧愣住。 她想张行简这么好说话,心里必然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不过,她不在乎。 沈青梧又咳嗽两声,她靠着木柱滑落,坐在地上,漫不经心:“随便写什么。” 张行简:“……” 他温声:“你不是要给元帅写检讨书吗?检讨的内容,你毫无想法?或者沈将军有什么真知灼见,在下可以代笔。” 沈青梧抱着膝,不再理会他。 张行简没想到说着话她都会突然冷漠,一般人,当真适应不了她吧。他微微一笑,自己去为沈青梧琢磨她的“检讨书”,但他心中思绪凌乱,默默想着: 看来博容也没有改变沈青梧很多。 看来她即使对博容很喜欢,也不打算为博容改性子。 这样很好。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专注于自己该关注的地方。他开始在心中琢磨,如何提醒沈青梧,不要对博容样样顺从。 沈青梧则从后抱膝,下巴安静乖巧地枕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青年郎君的背影。 她出神间,再一次感慨他的好看,气度的优雅。写字时一动不动,笔下却像飞起来一样流畅。他的肩胛骨有时会突出一下,像青色山上的嶙峋山石…… 她盯着他的背。 她看得很平静,也很心痒。 烛火下,沈青梧摸出自己怀中的那根染了血的男子腰带。 她眼睛眨了眨,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杨肃说是张行简把她背出山的,她梦里若隐若现的那个男子也是张行简。但是张行简本人从未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她要自己试一试,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沈青梧握拳抵于唇前,咳嗽几下后,开始掩饰呼吸。 她盯着张行简后背的目光,灼灼如同盯着猎物——屏住呼吸,调整动作,蹑手蹑脚,慢慢从后堵住他,一击即倒。 她屏息爬过去时,张行简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慢慢开口:“沈将军,在下与博帅商谈公务,见他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心中便觉可惜。虽然保家卫国不失大丈夫气概,但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如此人才,若是在中枢岂不更好? “他这样文思敏捷的人,在武官中极为少见。想来他出谋划策,帮益州军良多。不知将军对他了解多少?” 他良久听不到沈青梧回答。 他偏头向后看,却怔然见一个黑影直直向自己扑撞而来。 那个黑影也对他突然转身而吃惊,愣愣撞来。张行简受惊后本能调整姿势,转过身来,扶住这个撞过来的不知名玩意儿。 他意识到撞入自己怀中的人是谁后,僵了一下才想起后退,腰却被身后小几抵住,退无可退。 沈青梧跪在他面前,与他贴着身,抬头间,与张行简四目相对。 烛火在帐上摇晃一瞬,他清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头发里的几粒尘土。 张行简怔忡,轻声:“……你做什么?” 沈青梧并不后退,与他呼吸相叠,淡声:“我试一试你的后背,看是不是你背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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