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出神着,被人从后重重推一把。他趔趄几步,被脚边不知道是石子还是树坑绊倒,身后官兵只嘲笑: “还当自己是东京的月亮呢!落到弟兄们手里,你再回不去了。” 张行简回头看他们,看身后的嘲笑。 众人见他身子清矍,面容白而清,长发乌乱贴面,唇瓣干裂,一双眼睛因无法聚焦,而雾濛濛一片。明明已经落到这般境界,可他气质的高邈与容貌的清逸,反而带给他一种零落美。 岂不让世间男儿郎暗恨? 于是张行简刚站起来便被推倒,听人骂:“瞎子瞪着我做什么?你能看见吗!” 其实张行简能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在动。 这种视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很好奇,听人一会骂自己“瞎子”一会骂自己“瘸子”,他都淡然过滤,当做没听到。而他这种面容平和神色沉静的,也让官兵们觉得无趣。 欺负一个会反抗的人有趣,欺负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的人,无聊。 官兵们嘟囔着:“快点走!早点到驿亭早点休息。老子竟然要送你去岭南,那得走到猴年马月……” 他们目光闪烁,想着自己临走时收到的金叶子:若是今夜干掉张行简,嘿嘿…… 昏昏天幕中,一个森然的男声从前方密林中传出:“走不到岭南的话,那就在此停歇,不必走了!” “什么人——”官兵们刷刷抽刀,四面八方寒箭射出,长林等卫士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巍然而来。 他们目的直奔张行简。 官兵嘶喊:“有人想劫犯人!别让犯人跑了!” “嗖嗖”箭声不绝,刀剑打斗声迅疾,张行简才模糊地看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官兵抓住,拽着他疾走。 这些人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因为想在私下处理张行简,他们武力不算弱;而长林等人是张行简的侍卫、死士,他们武功自然也不弱。 如今场中最虚弱的,便是被夹击的张行简了。 多少次被推倒、被拉拽……可能张行简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沈青梧坐在一处半坡高石上,静静欣赏着这场黄昏中的打斗。 “你们、你们……逆贼!”官兵们咬牙切齿,却步步逼退。 倒在血泊中的卫士不甘心地叫喊,长林已甩开那刚溅了自己一身血的倒霉鬼,向坐在地上的张行简疾行而去。 长林:“郎君!” 他看到张行简苍白瘦削的面孔,一双噙着雾气的没有光的眼睛。 张行简微笑:“我看不见。你们来了多少人?” 长林怔忡:郎君为了能离开东京、麻痹孔业,竟自毁至此。这份心狠,他自愧不如。 他心痛万分,低头想法子要砍断郎君手脚上的锁链,突然,他一把扣住张行简的肩,带着他往旁边一滚:“有埋伏——” 一道寒厉箭锋从天边射来,直逼向这些刚刚轻松的卫士。他们才被官兵们消磨了精力,又即将迎来一场苦战。 长林和卫士们去应对那天边的飞箭,寒箭速度极快,箭来自密林高处,而今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没有遮蔽物的空地……长林心头冷汗淋淋:他们刚才怎么对付官兵,如今也被怎么对付了。 对方抄袭他们的战术! 可那又能怎么办? 长林惊呼:“郎君——” 他眼看那密林中的飞箭,步步直逼刚刚摇晃着站起来的张行简。 长林一凛:孔业这是派了武功高手,来要郎君的命了?这才刚离京多久,对方就赶到了?这、这和郎君预料的情况有出入啊…… 因为那箭一支支所指皆是张行简,长林等人不由投鼠忌器。密林中的敌人只有一人,但因为对方要杀张行简,长林等人完全被对方拉着走,被钳制住。 长林厉声:“大侠不如出来一见!孔业给你多少好处,我们出十倍!还请高手——” “刺——”箭再射来。 张行简目光眨一眨:如今他倒成拖累了。 他素来是个心狠的,发现对方用自己来对付长林他们,张行简岂能让对方如愿? 于是,在箭再一次射来时,长林高呼着告诉他如何躲,他避开要害,偏偏朝长林所指的相反方向迎去。 张行简雾濛濛的眼睛睁大—— 一只森箭破空,向他直逼而来。 箭锋直入他胸口,巨大的力道让张行简当即后退,喉间一滞,吐出血。 他摇晃着倒地,隐隐约约看到星河密密流转,晕黄树叶在风中乱晃,声势如潮。 像是曾经某个秋日后半夜,沈青梧救了他,将他放下后策马离开,那时他迷离中看到的星河蜿蜒。 这应当是错觉。 闭目陷入昏迷前的张行简在心中想:他应当是视线看不清东西,看错了。 对方在张行简倒下后,攻势更猛。 长林等人如临大敌,咬牙与对方周旋。对方终于从林中走出,一步步踩着落叶,修长身形一点点清晰—— 长林倒在地上,切齿而震惊:“沈……” 沈青梧对他抬起了弓。 沈青梧不会杀他们,因为博容在那日谈话后,又不放心地来找过她一次。他叮嘱过她不要杀无辜百姓,博容说她要是行恶,他便与她一刀两断。 沈青梧不想博容生气。 她不杀这些人,但是这些人会阻碍她带走张行简。 她只好给这些人足以疗伤很长时间的伤,拖累这些人的步调。 一力破万法。 她不在乎他们那些人弯弯绕绕的肠子,她有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始终处于主场地位。 长林等人陷入昏迷,不甘愿地倒在血泊中。纷飞黄叶被官兵们的血染红,沈青梧背着自己新得的弓,慢悠悠地走向被她一箭射中的苍凉青年。 她弯下腰。 她很听博容的话,她不会让张行简死。 但是张行简得跟她走。 张行简被寒意惊醒。 他昏昏沉沉,周身发冷,身子一阵虚弱,稍微一呼吸便痛得发抖,而每一次发抖,都让他冷汗更深一重。 他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 不知道是雨声,还是山间溪流的声音。 张行简沉静片刻,他一双眼噙着迷雾,向四方观看。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蹲在不远处,好像在洗什么。空气中的潮意,应该来自水声…… 如今是在山间?哪里的山? 长林他们呢? 此人是谁? 张行简默默判断着环境。 他蹙着眉,缓缓摩挲熟悉四周环境。他每动一下,胸前伤口的血都向外渗,但他浑然不觉。他扶着竹竿站起来,铁索仍在手脚上,叮叮咣咣声音在此清晰万分。 秋日凉风吹拂他浸了血的白袍,泠泠清寂。 张行简声音轻柔:“是这位大侠救了小可?” 他不提“挟持”,不提昏迷前那场战斗,只说“救”。 蹲在溪水边洗弓的沈青梧,诧异地侧过头看那风姿独绝的郎君。她以为他醒来就要开始与自己斗心思,与自己谈条件……但张行简这个反应,唔。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迷离的漂亮若琉璃珠子的眼睛。 那么黑,那么清,然而没有一点神采。像是被秋日的雾笼盖,烟云重重,富有诗意。 沈青梧一只手洒洒水,托住下巴,眨眨眼: 张行简变成瞎子了。 ……真惨啊张行简。 你能怎么办呢张行简。 沈青梧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如果她不是沈青梧,张行简会喜欢上救命恩人吗?会被困在救命恩人身边吗? 她若不是沈青梧,能否以其他人的身份,得到张行简?比起沈青梧,他是不是更容易被沈青叶那样羸弱善良的娘子打动? 若是最开始,她与他的救命恩怨,换一种方式,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张行简没听到那人开口,以为那人在判断自己,他语气更和气:“敢问大侠如何称呼?” 他听到一个有些别扭、却娇柔文弱的女声怯怯响起:“奴家叫阿无,不是什么大侠。郎君,你为何倒在奴家家门口?” 张行简微怔。 他觉得哪里很奇怪,又一时说不上来。 他立在寒风中,玉骨清致,惹人喜欢。 溪水潺潺,黄叶飘零,这山间景致枯落又重现生机。 溪水边的沈青梧摸了摸自己嗓子,慢慢站起来,将手中弓背到身后。 她走向他,语调是自己从沈青叶那里学来的:“郎君,你怎么了?你看不见吗?”
第33章 山间凉风吹拂,张行简身上冷汗更深一重,向后跌了一步,靠在一树干上半晌开不了口。 他确实避开了要害。 但是沈青梧即使在事后帮他拔过箭,当时她那一只箭的力道,也不是刚从牢狱出来的张行简可以承受的。 沈青梧以为张行简要晕很久。 她在山涧清洗弓箭,打算之后带他走。不想他中途醒来,比她预料中醒得早。只是醒得早有什么用……张行简状态看起来并不太好。 他失血过多,双目失神,一身灰白染红,贴颊发丝沾着湿汗。 真是一个看着可怜的郎君。 沈青梧若是再禽兽一些,可就要趁他虚,要他命了。 不过沈青梧想得到的又不仅仅是郎君的身体。沈青梧便按兵不动,观察着张行简。 张行简靠树休憩一会儿,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怪,有些熟悉……但他此时身体的痛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思绪,他很难冷静去思考如今情形,想出对策。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张行简始终受胸膛的箭伤影响,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痛,大脑神经也跟随着痛意而抽、搐。然而他朝向沈青梧的面容温雅和善,十分有浊世佳公子的气度。 他含笑:“小可遇到了些麻烦,可否请娘子相助?小可会报答娘子大恩的。” 沈青梧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她兴致盎然:他打算怎么报答? 她救他都快救上瘾了。 沈青梧捏捏嗓子,“嗯”一声。 张行简模糊视线中看到那娘子站得远远的,并不走过来,压根没有寻常人伸手扶一把的热心。 这熟悉的怪异疏离感像他记忆中某个人的风格……但他叫停自己,想他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他不能从任何人身上寻找沈青梧的痕迹,这对他很不利。 张行简保持微笑,扶着竹竿的手微微发白:“娘子能过来扶一下小可吗?娘子说自己家在此处?敢问离此地远不远?” 远不远的。 沈青梧怎么知道? 她敷衍地“哦”一声,走向张行简。 张行简玉瓷一样好看的手伸出,想借她的力。但沈青梧在五步外就停了,她摸摸自己藏在背后的弓,再想想自己一身武袍与长马尾的装束…… 沈二娘子想只要张行简挨到她,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就会猜出她不是山中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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