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容思忖一二。 他说:“你负责此处百姓搬粮食,我带人去看看。” 杨肃说了好。 杨肃又迟疑着和博容商量:“粮草给了百姓,军中怎么办?” 博容笑了笑:“我心中有数。” 杨肃立即放下心。 博帅温和沉静,不像别的将军一样威风凛凛、浑身杀意。这样的将军,总是起初让人心里嘀咕,但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谁不信服博帅? 博帅心有丘壑。 不然,也不会陇右军多次被西狄算计,多年前还需要张行简去谈判,而益州军在没什么门路的十多年中,一直稳稳守着国门,不让西狄占一丝便宜。 博容带着人出城。 雪纷纷然,为他的藏青色战袍染上一层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细薄而软,又不常下,与东京的鹅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种时光流错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门前,果然看到了杨肃说的那些马车,以及推车的人。他停顿一下,上前与那些推车卫士交流,言辞妥当,和善平静,并报上益州军的名号。 推车卫士中的领头人站出来,问:“益州军?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领头人平视博容,听到益州军的反应稀疏平常,并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断博容够不够资格与己方谈话。 这般轻蔑的俯视态度,惹得博容身后的几位军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制止同僚的怒火,向对方自报家门:“在下乃益州军统帅,博容。” 对方一怔。 那卫士头领脸色几变,瞬间变得恭敬,道:“博帅?原来是博帅……你稍等。” 他匆匆向身后的那些马车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杨肃所说的那辆,从头到尾没有人下来的马车。 帮忙推车的卫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扬洒,天地起雾,边际的云层更深,一层肃冷随风袭来。 博容看着卫士所站的马车方向,车门终于打开。一只纤白柔润的女子手搭在卫士腕上,慢慢伸出车帷。 接着,一个美人披着灰青色斗篷,在卫士与侍女的搀扶下走出车厢。风雪轻扬,斗篷绒毛摇晃,兜帽被吹落,一张明艳至极的女子面容,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李令歌的长睫,被飞雪溅湿。她微微一缩眼,动作轻微地向后躲一下,似被潮冷吓到。但是退缩只一下,她便停下来。 这位帝姬噙着笑,手扶着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来,目光盈盈。 风雪在二人之间弥漫。 众人不知这女子身份,只为她的美丽高贵而震撼,猜这女子身份不同寻常,寻常人家哪有这通身的气派?只有博容安静地立在原处,平静地接受她的出现、到来。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两步,袅袅弯腰,抬手相并过头顶,向他行师徒大礼。 博容淡然地受此礼。 帝姬身后的随从们则面面相觑,心惊肉跳:他们从来见帝姬的风光,见帝姬将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时见帝姬向旁人行这么大的礼? 这人、这人……他们跟着帝姬来益州,却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浅笑:“容哥,好久不见。” 博容身后的军人们齐齐吸气:容哥? 博博博帅多年不婚,难道就是为了这桩风流债?可这女子到底是谁?! 她并未解释她为什么向博容行礼。 博容也只是看着她而不语。 她稀疏平常地表达着故人重逢的欢喜,目中光华点点,喜悦并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遗忘两人之间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遗忘了多年前最后一面时,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着他浑身失血地怅然倒地,如何掩面哭泣…… 当年那个十五岁的面对命运茫然无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早已习惯一切、接受一切、对命运泰然自若的安德长帝姬。 她不提当年任何事,作着面对他的欢喜状,也不见久别重逢的过余震惊、喜极而泣,抑或怨愤不平。偶尔的失态,东京的无状,皆被她掩饰。 这是一场她自从知道他活着、就开始演练千万遍的重逢。 李令歌只是微笑着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当年的事,和气地带着军人向她见礼:“见过帝姬。” 军人们迷茫并震惊。 这对三十余岁的旧日情人,早在风刀霜剑的磋磨中,学会了掩饰一切情绪,承受一切未知。 李令歌柔声:“诸将辛苦了,请起。” 她走向博容。 博容淡然看她。 李令歌:“容哥怎么在风雪中站着?我的马车陷入战壕,还想你们军务繁忙,我不麻烦你们,没想到提前见到容哥……你们在忙什么?” 博容便带着她进城,介绍自己在做的事,让她看那些默然领粮的百姓。 李令歌静静看着。 博容道:“如今军粮不够……” 李令歌浅笑:“我明白了,原来容哥要求我此事。唔,不如我先写书,帮益州军向四方州郡先筹粮?东京一时半会确实拨不出粮,得等明年收成。” 博容温和:“多谢殿下为天下百姓着想。” 李令歌笑而不语。 她跟随博容而行。 起初,卫士与侍女们跟着二人,后来,卫士与侍女们懂事地远离,也拦住那些没有眼色的军人。于是,这对看着十分赏眼的男女相携着,慢慢在人群中走。 李令歌看到百姓对益州军的感激,也看到他们被生活磋磨得麻木的眼睛。 那都是东京高台上看不到的。 李令歌心中默想,张容……不,博容将自己诱来此地,是否就是想让自己看这些?他希望朝廷更优待益州些? 但是大周要优待的州郡多了,益州又哪里排的上号。东京蛀虫们的斗争杀人不见血,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哪是张容……博容会遇到的。 博容根本不知道她每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知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 李令歌心中那般转着念头,面上却浑然不显。 她从博容肩头看着天地风雪,看着百姓面容,轻叹:“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 博容回头:“嗯?殿下还记得这一句?” 这是他昔日教授那对姐弟时,教给他们的第一句话。 李令歌弯眸。 李令歌有些撒娇地依偎向他:“容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博容不语。 李令歌伸手,试探着碰触他手指。他顿一下,却没拒绝。李令歌便欢喜地挽住他手臂,笑吟吟: “我此次出京,本就是想休息休息。容哥想让我看什么,那我便看什么好了。” 博容:“东京那边……” 李令歌眼角笑微顿,不在意地说:“闹不出大乱子的。” 她在博容面前,连李明书的名字都不想提。虚假的温馨亲昵,她心知肚明,但她想跟着博容走一遭。 她既好奇博容的目的,也要平自己少年时的爱恋。 她听博容笑一笑:“可惜益州没什么好风光,但幸好冬日到了,这里也没什么战争。若有闲暇,倒是可以带殿下四处转一转。” 李令歌声音轻幽:“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轻快地跟上他步子,被他带着朝未知的前路走。 她从后看他面容,一点点将他与过去的张容辨认并割裂。 秀白的脸,修长的颈,窄瘦蓬勃的腰。 他真是英俊的人,真是她见过的最能将君子之风发挥得彻底的人。他说话滴水不漏,做事四平八稳,心思藏得深,谁也看不透。 这是李令歌见过的最接近完美的郎君,这是张家的太阳,东京的太阳。那是月亮永远无法企及的光。张行简永远比不上他,谁也比不上这位君子。 她爱他的俊美高洁,爱他永远的齐整与平静。 她享受着他的理智与体面,不用受歇斯底里的崩溃与质问。 他既想保持风度,她奉陪到底。 但李令歌在同时,也想看他不体面的那一面。若是这不体面的一面,能够再次属于她,被她俘获,就好了。 李令歌垂下眼。 她想:一位君子打算怎么对待自己呢?博容还是当年的张容吗?他还想做君子吗? 她拭目以待。 多年以后,她终于站到与昔日老师平等的地方,可以与这位老师过招。 他说过她是他教出的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最坏最糟糕的学生。他见过她天真的一面,也是如今还活着的人中唯一听过她野心的人。 那最坏的学生,想试一试能否赢了他啊。 薄雾稀凉,露珠“滴答”落在面上。 张行简醒来,才睁开眼,便被一股大力向后推。他本靠着树而坐,退无可退,那力量,便掐住了他咽喉。 张行简面容绯红,浅咳两声,目光迷离地看清了沈青梧的面容。 二人从火海逃脱,一路骑马逃亡,中途与追杀者过招。沈青梧艺高人胆大,他们换马行了一日,甩开了追兵,进入了一荒林中。 张行简睡了一觉,醒来,便被沈青梧如此对待。 冷风吹着二人面颊,她压在他身上,他后背被树磕得有些痛。呼吸间都是雾,二人久久没说话。 沈青梧端详着张行简,冷冷问:“说,你做了什么?不说实话,我杀了你。” 张行简苦笑:她永远对他喊打喊杀。 他一时没说话,喉间指骨便收紧,她真有掐死他的力量。张行简闭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博容。” 他喉间收紧的力量停下来。 张行简闭目微笑:“你这么听博容的话啊——他让你不杀我,你就真的不杀?即使我想杀掉你?” 沈青梧:“你没想杀掉我。” 她停顿一下,说:“你如果想杀我,就不会进火海。你已经走了,根本没必要回头。我没有那么傻。” 张行简笑:“那你掐着我做什么?” 他笑容些许冷,还带些她弄不懂的嘲弄情绪。 沈青梧不吭气。 她并不明白缘故,但她凭着直觉,知道眼下所有事,都和张行简脱不了干系。 张行简轻声:“沈将军,你从不相信我,对不对?” 沈青梧:“没错。” 张行简倏地睁眼。 他无视她按在他喉间的手,无视她冷冽的眼神,他问:“我有问题问你,咳咳……” 沈青梧盯着他在晨曦中发白的脸,红润的一张一合的唇。他越是狼狈,越是好看。 沈青梧打断他的话,问他:“你要做什么,我和你为何走到这里,你老实回答。” 张行简盯她片刻,慢慢说:“就和当初一样,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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