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确实觉得是苦,每一寸都绷紧了,只想逃开,或者把自己蜷起来,藏进日光照不到、他也碰不到的缝隙里,但簟席那样细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能让自己遮挡的缝隙。 但日光从四面八方来罩着她,避不开,细微的挣动无济于事。像条离水的鱼,上岸之后连喘气都做不到,呼吸都被剥夺,一点点窒息,弹动只是下意识的事。不,她也不是鱼,她是被浸在了水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仿佛又回到了行宫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过来,越来越热,把人都烫熟了。 细密的痒从骨子里爬出来,渗透了,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淋漓的汗被蹭在了簟席上,她藏不进去的纹理,水能淌进去,湿漉漉的一层光。 也是他唇上的颜色。萧沁瓷没有想过皇帝会这样做。不是取悦,他只是要看她难堪,要她崩溃。 那几个字反复地灌进萧沁瓷耳里,她终于受不了,颤着说:“是因为……我小字叫念念……念念是我的小名……” 十岁之前,没人叫她“阿瓷”,都是唤“念念”。 “念念,出去玩啊。” “念念,你又翻墙了。” “念念,来吃桂花糕呀。” 念念、念念……两个叠字,含在嘴里是软的,吐出来也是软的,裹着一层柔软的糖衣,听上去那样甜蜜。
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陛下便准备这样问我?”萧沁瓷齿间含着恨。 “这样问不好吗?”皇帝眼中含笑,是温情的模样,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只有这样,阿瓷才会乖乖地回答不是吗?” 萧沁瓷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隐含碎冰:“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吧。” “阿瓷总是这样,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故意避开,”皇帝却好似有心要拖延时间,拿话语打转,“朕方才的问题你还没答。” 他方才问了什么?萧沁瓷想起来了,是问她那几个兄姐,最喜欢哪一个。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她觉得皇帝就是故意的,要看她难堪。 萧沁瓷正想回答,皇帝却突然俯身下来,看进她眼里:“这样吧,阿瓷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剩下的几个字被他又轻又缓地说出来,只有萧沁瓷能听见。他把萧沁瓷的小衣拢好,问,“……怎么样?” 萧沁瓷只想打他,然后对他说:“滚远点。” 但是那三个字在她唇边转了转,最后变成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委屈。 见她不说话,皇帝便知道她是默认了,不反对就是接受,不过他知道萧沁瓷面皮薄,要她亲口说出来她同意的话无异于割肉,所以他很“好心”地说:“那朕就当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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