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烧着地龙,寒气不显,跪久了的刺痛往她膝盖里钻,萧沁瓷垂眸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面容糊成一团。 她许久没被太后罚跪过了,倒有些忘了这滋味。太后掀帘出来,在上首坐了,不紧不慢地接过绿珠呈上的茶,这才一撩眼皮,道:“起来吧。” 萧沁瓷起来时膝盖有针扎似的痛,双腿也麻了,身边没有人扶她,她也只轻晃了一下,便迅速站稳。 这样好的定力仪态,便连太后也是赞许的,可惜啊,就是不听话。 “你可想明白了?”太后吹着茶上的浮沫。 “我想明白了,”萧沁瓷道,“娘娘,陛下既然已经应了我离宫,便是金口玉言不会再改。” “朝令夕改有什么稀奇的,”太后不以为意,下一句话陡然凌厉起来,“是你没本事!” 萧沁瓷默然垂首。她这样只会越发让太后来气,但她已经过了初时听说萧沁瓷要去方山的震怒了,此刻还能心平气和的问:“阿瓷,你告诉哀家,你是怎么想的?” “娘娘,一支曲子也该有变调才会是千回百转的悦耳动人,我在太极宫中,若就这样顺了陛下的心意,没有一点曲折,便也味同嚼蜡。”她说,“得来的太过轻易的往往就不会珍惜。” 太后顿住:“你是这样想的?” “是。”萧沁瓷道,她唤了亲近的称谓,昭显她仍是敬畏与亲近太后的,“姨母,若我去了方山之后陛下很快就将我忘掉,说明陛下也只是一时兴起,成不了气候;若陛下对我不能忘怀,那么相隔两地反而会有意外之喜。” “理是这个理,”太后若有所思,她觉得里头变数太大,“可你同皇帝,有什么情分可言,能让他在你离宫之后还记挂着?” 萧沁瓷重又跪下去,道:“这就要请姨母助我一臂之力了。” “嗯?” “我想请娘娘主动向圣上请奏,追封惠安太子妃为太后。”萧沁瓷跪的笔挺。 “铿——”茶盏磕出一声重重的响动,太后说:“阿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萧沁瓷毫不躲闪,“娘娘应该知道,现在前朝虽有争论,但反对之声大多已叫陛下压下去了,光看陛下的举动,便能知晓他是铁了心要追封生父母,此时朝臣们不答应,年后也是要应的。” 皇帝铁腕,不是会被朝臣左右的人。 萧沁瓷说:“与其到时候因追封让您面上无光,不如主动向陛下卖好,既能在朝野内外搏一个好名声,也能让陛下有所触动。” 太后最恨的就是有人来分她的名,怎么可能主动提出让皇帝再追封一个太后?即便是死人也不行。 太后越发冷淡:“哀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娘娘,”萧沁瓷言辞恳切,“在前朝留下一个好名声,可以让陛下不敢轻易动您,主动向陛下请奏,来日追封惠安太子妃,得享西宫,一应礼制可以是需要您这个太后操办的,就算陛下不肯,但现在中宫无主,您就是太极宫最尊贵的女子,这件事理应由您来办,您也可以借机从陛下手中拿到六宫的署理之权,否则,您同陛下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您。” 她将桩桩件件都揉碎了来讲,竟真的让太后沉思起来。 想到最后,太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主动去向皇帝请封远比她硬撑着不肯低头来得划算。因为即便她最后都不肯点头,但以皇帝强硬的手段,是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 “再有,您只请奏陛下请封太子妃,不提追封太子的事,”萧沁瓷又说,“一来只要惠安太子不是天子,那么追封的太后自然要比您矮上一头,况且太子妃早已仙逝多年,同一个已逝之人没有争的必要;二来,您也替朝臣们解决了一个难题,百官在意的是陛下要追封自己的生父为帝,您也知道惠安太子——” “三来,陛下未必是真心想要追封惠安太子为皇帝,陛下身边那位内侍总管,名字里头有个安字,圣人却没叫他改名避讳,由此便可见一斑,但他对太子妃的情谊是不同的,他登基之后待母族优渥,有目共睹。” 她点到即止,并不多说:“如此一来,不管在前朝还是内宫,您都稳立不败之地。” 太后久久未应。 “这些东西,你是自己想到的?”她问。
第60章 除夕 太后审视着萧沁瓷, 她说的话未必有多难想到,但难就难在太后是局中人。 她原本只是苏氏小女,承了平宗厚爱才做了皇后, 又做了太后,膨胀的野心让她不甘, 但她对此毫无办法。 萧沁瓷道:“想到这些并不难,只是姨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你如何能保证陛下会让哀家拿到署理六宫之权?”太后问。 萧沁瓷立在堂下,青衣落落,颈项漂亮的挺立着,像是栖息在屏风山水间的云鹤。 “陛下想要让惠安太子妃名正言顺的追封太后,这件事就必须让您出面去做。”萧沁瓷道,“您是天子名义上的长辈,还是太极宫中地位最尊崇的人。” “大长公主也是圣人的长辈。”太后慢条斯理的说, 萧沁瓷知道她这样问就代表她已经在考虑了。 “可大长公主是外嫁女, 在礼法上越不过您去。” “若皇帝执意要越过哀家呢?” 萧沁瓷说:“陛下不会。陛下既然想要追封生母,就不会在礼法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您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姨母要是主动示好,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 太后定定看她片刻。 她们都说, 苏家这一辈里萧沁瓷是生得最像她的,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 但太后自问, 她年轻时可没有萧沁瓷这样的手段。 “哀家听说, 你如今住在圣人的紫极观,”太后说, “所以这么快就和他一条心了吗?” 萧沁瓷不惊不忙,道:“我同陛下一条心不是姨母才应该想看到的吗?”太后囿于出身, 目光始终短浅,萧沁瓷没有指出这一点,“姨母想要我成为陛下的人,却又想要我同您一条心,这样的结果只会是两头不落好,姨母应该想着要我心向陛下才是。” 太后端着茶,一时忘了说话,不知是该骂还是叹。最后只摆摆手,示意绿珠领着她出去。 萧沁瓷在殿外停下和绿珠姑姑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有头疾,冬日也怯冷,她今日觉出殿中的地龙烧得比往年还要热些,不过待了小半日脸颊便微烫,口里也干。她关心过太后起居,挑不出一点错来。 在绿珠送了她出去之后兰心上来为她撑伞,萧沁瓷淡淡扫了一眼左右。 太后只知道她在西苑,不知道她在御前做女官的事,兰心姑姑没禀上去。 …… 太后的妥协来得比想象中的快,萧沁瓷原以为她要考虑到年后去,但不过两日,她便在御前看到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追封的事宜了。 皇帝原本就吩咐他们备着,这次赶得急,要在初八皇帝祭太庙时一并祭烧焚稿,她没有猜错,皇帝确实是想在正月里就将这件事敲定。 她将要发给礼部的文书放好,便听皇帝在上首问:“朕听说你前日里去了一趟永安殿?” “是。” 皇帝喜怒不辨地说:“玉真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朕下令将你禁足在清虚观了?” 不怎么唤她的封号,乍听之下甚有荒谬之感,萧沁瓷低眉顺眼地回:“陛下说的是玉真夫人,同奴婢有什么关系?” 她到了御前,不提封号,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会偷梁换柱,一时找不到好的说辞去驳她,他在口舌上赢过萧沁瓷的机会寥寥无几,都被他记着,以后总有一日会一起讨回来。 萧沁瓷虽然轻巧地驳回皇帝的疑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我是去了一趟永安殿,太后娘娘担忧,已遣人来问过好几次了,我既然没有被真正禁足,也该在年前去拜见才是。” “你倒是礼数周全。”皇帝轻嗤一声,知晓萧沁瓷的目的不仅如此,“你是如何让太后松口的?” 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装傻充愣:“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没有纠着此事不放,埋头处理政事去了。 又过了两日,便临着除夕了。皇帝在初二之后才会罢朝三日,百官的休沐都跟着来,此前他们仍得点卯,文书流水一般的送进两仪殿,在批复之后又被送去崇文馆,萧沁瓷也跟着皇帝熬了好几个夜。 除夕那日太极宫有大宴,皇帝倒真如萧沁瓷所言渐渐让太后从理六宫,不再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只让六局筹办宫宴,太后一朝得了势,也不曾轻狂,宴前一应事物井井有条。 皇帝虽然放了权,但也没有完全由着太后来。宫闱局每日会将详情落在纸上送到两仪殿,皇帝都让萧沁瓷看了。 筹备宫宴是能最快熟悉百官及其家眷的途径,哪家和哪家是姻亲,又和另外哪家有龃龉,安排座次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到官员本身的品级,还有他的夫人、乃至父母的身份,里头的学问很大。 萧沁瓷将这些都记住,又特地留意了自己的位置,仍是同从前一般,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毕竟是有大内品阶的夫人,临着的都是疏远的宗室贵女。 当夜她没有同皇帝一起去,等皇帝落座之后才开宴,皇帝照旧说了些祝词,敬了百官三盏酒,便不再多言。 衣饰华彩的美人翩翩而至,丝竹之音不绝。皇帝在上头冷眼看着,目光频频投向角落。他不喜欢宴会的靡靡之音,只有除夕宫宴时会坐得久一点,那是因为从前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看萧沁瓷久一些。 但今夜他已不必偷偷再看,也不必如往年一般在席上坐至宴罢,他若是早早离开,底下的人也能轻松一些。 萧沁瓷坐在太妃们和宗室命妇背后,她们都知道萧沁瓷的身份,不会轻易来同她搭话,萧沁瓷从推杯换盏的缝隙中能窥见斜对面的吴王,宫宴的位序她都看过,对此了然于心。 皇帝在酒过三巡之后便起身离开,这还是他头一次在除夕夜走得这样早。往日里他要待到宴席散,再和百官观“埋祟”之礼,禁军和金吾卫都要戴面具、执金枪,浩浩荡荡自宫门往外行。他如今走了,届时还是要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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