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虽还早,侯府西北角处的洗衣房却早已忙碌起来,棒槌打在浸湿的衣物上,砰砰啪啪的,溅起冰凉凉的水花。 又有井轮咕噜咕噜地转,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丫头,膀子上的力气还不小,将刚紧上来的水桶提上,快步走几步,哗啦一声倒进木盆里。 恰巧几滴溅到一旁婆子颈上,那婆子冷得打了个哆嗦,怒瞪那小丫头:“往哪溅呢,也不看着点!” 小丫头遂而吐吐舌头,搁下木桶,也坐到小凳子上搓洗起来,那婆子气得将手下的衣物砸得啪啪作响。 蓦地瞧见东头那个埋头搓洗着的纤细身影,扯了扯另一旁那婆子的袖子,嘀咕道:“诶,那还真干上活了,这胡妈妈是怎么想的,真给她派活干,她从前那般得侯爷的宠,指不定哪日就给调回去了,那胡妈妈就不怕得罪了人?” 另一个婆子也往南枝那瞅了眼:“那可说不准呢,你也说了,人从前是侯爷跟前的红人,听说都抬了通房,分配了屋子住,这一朝被罚到这儿来,定是犯了大错,胡妈妈最是个看眉眼高低的,若人真还能回去,她还能不供着?” “如今这般让她做活,定是没什么指望了!侯爷跟前儿伺候的,那在外头也顶得上半个富贵小姐了,想必皮儿薄肉嫩的,也不知能不能遭得这里的罪!” “也是,比不得咱们皮糙肉厚的。”那婆子一面说着,一面搓洗着,“现下还好些,待上了冰,她那双细手哪受得住,唉,所以说人这一辈子大起大落的干什么,像咱们,虽日子辛苦些,却也踏实,总好过那一朝脚踩空了的……” “不过你说这是为着什么事儿呢?我瞧那姑娘自来了便是个一声不吭的,瞧着便是个倔性儿的!” “这我可不知道。”那婆子嗤笑了声,“听说原本都叫了板子来的,不知怎么的没打成,就被打发到这儿来了。到咱这儿来的倔性的还少?三天两头便犯了错,打发过来的丫鬟还不有的是,在胡妈妈手底下练几天,甭管什么性儿也得给磨平喽!” 南枝只低头搓洗着,她知道这次这一早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的,嘴上便没离开她,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自己做着自己手上的活。 她如今能囫囵个地来到这儿,便已是万幸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况且这里虽清苦些,到底也能远离了那人,图个清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也一天天冷下来,这日傍晚,天尤其的冷,她往掌心里哈了几口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哪知身前的水盆忽然摔过来几件衣裳,水溅到她脸上。 南枝闭眼躲了下,抬头正瞧见一个长脸丫鬟叉着腰立在跟前儿:“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还以为过的是从前的日子呢,这才洗了这么几件,便搓起自己的手来了,我们天天洗日日干的,也没你这娇气劲儿啊!” 身旁的穗儿却先是看不过站了起来,搡了那鹂儿一把:“人搓个手关你屁事儿啊,你说她娇气,谁也没你娇气!你刚被打发到这儿的时候,今天抹泪儿,明天称病的,以为这事大家伙都忘了呢?” “关你什么事!”鹂儿指着穗儿骂,“你整天跟个哈巴狗似地舔着她,怎么,还想着她将来有一天回去把你也捎上?别做那白日里的大梦了!进了这洗衣房的,我就没见有被要回去过的!” 话还没有说完,面上便被一团湿冷的衣物砸了个正着,鹂儿擦几把脸,看了眼冷着脸立在那儿的南枝,还有些不敢置信。瞧着她平日里闷不吭声的,竟然还有这样的胆子,她顿时有些气结,指着南枝“你你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南枝拿了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道:“我能不能回去,和你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你是回不去了,我虽惹了主子生气,被打发到这儿来,可到底伺候侯爷多年,那些得脸的丫鬟小厮我也认识不少,总之治你一个不积口德的丫头,总是有办法的。” “我劝姑娘珍重,日后莫要招惹我,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做活,我和和气气地待你,可若你执意招惹我,我也不会客气!” 那丫鬟被她唬得一愣,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仍梗着脖子冲她嚷嚷道:“吓唬谁呢!我怎么没见人家来瞧你啊,你在这耍什么威的,人家指不定乐地把你挤下去了呢!” 她说着,低头捡起南枝摔过来的衣服,扬手便想砸回去,南枝却不躲不闪,直直地看向她,目光却含了大丫鬟多年累积的威严。 鹂儿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南枝这般,她心里犹豫不定,只将那湿哒哒的衣服举了半天,也不敢扔过来。 正在此时,一道严厉的声音传过来:“一个个的皮痒了不是,成日里不做活,都站在这儿干什么!” 话音刚传过来,便走过来一个穿着褐色褙子的妈妈,头发梳得严严整整的,一张脸属眉心的痕最深,瞧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穗儿见胡妈妈来了,心中暗道不好,刚想站出来替南枝说句话,南枝却扯了扯她,上前一步行礼道:“妈妈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方才只是与这位姐姐说起这件衣服洗得不好,这才多说了两句,扰了妈妈是奴婢的不是。” 胡妈妈见她如此识趣,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她这儿多的是犯了错被主子打发到这儿来的奴婢,一开始难免心高气傲些,总想着还能回去,这个丫头倒与别的不同,倒不愧是侯爷身边伺候的人,很是拎得清。 只是她到底装腔作势惯了,冷哼了一声,转头问那鹂儿:“可是如此?” 鹂儿本就被南栀唬住几分,又见她在胡妈妈面前竟然都应对得这般从容,不禁更怵她几分,更明白若将事情说出来,自己也讨不着好,便忙低头道:“回妈妈,是如此。” 胡妈妈将两人各扫了一眼,板着脸斥道:“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哪样得脸的人物,到了这里就得给我守这里的规矩,若再次叫我瞧见你们偷懒耍滑,手上的竹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一通敲打完,这才又跨着大步走了,一时众人都散开,继续回去做活,南枝也暗暗松了口气,穗儿有些崇拜地两眼看着南枝:“你也太厉害了,连胡妈妈都能被你唬住。” 南枝也冲她眨眨眼:“刚才多谢你。” 其实自从她来到这儿,便能很敏锐地觉察到众人对她态度的变化,起初她们大约还存着疑虑,想着她或许能回到侯爷身边,便对她很是热络客气,即便对她有微词,也不敢表现在面上。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大房的人没一个来找她,态度便淡了下来,甚至今日还生出了这样落井下石的事。 她刚到这府里时也做过几年粗使丫鬟,最明白这里头的人情世故,倘若她今日但凡软和退却半步,别人瞧着她性子软,便会更得寸进尺。 反倒是借着今日的事硬起来,旁人倒不敢欺了她,倒是唯有这穗儿,自始至终对她好。 果然自那日之后,再没有人来敢找她的茬,反倒是南枝擅长和人打交道,渐渐地也有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日子倒是越发轻松起来。 夜雾清冷,将天边的上弦月显得愈发清瘦,齐敬堂自衙门里回府,走在院里,身影被灯笼映得老长,圆石打着灯笼跟在他身后,见他走的那条小径正是通往木樨阁的,一时跟在身后不知要不要提醒。 齐敬堂是走到半路才回过神的,他脚步一滞,转了方向,往书房走。 待一切收拾停当,他在椅上坐下,却见圆石并没有退下的意思,便看了他一眼,圆石忙趁机禀道:“今儿个洗衣房那边传来些消息。” 圆石见他并未阻止,心中欢喜,虽已清楚了今日事情的经过,却还是添油加醋地说道:“南枝姑娘今日在洗衣房里受了人欺负,她一时气不过,还了一嘴,哪知后来两人差点打起来,被管事的妈妈瞧见了好一通训斥呢。” “听说那管事妈妈好大的威风,瞧见南枝姑娘落了难,不问清缘由,便将人给骂了,南枝姑娘现下心里指不定怎么委屈呢……” 齐敬堂冷冷地扫他一眼,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修饰,只是脑中也不由浮现她冷眉冷眼与人争辩的模样,眼中柔和了几分,像是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咬噬着心口,又疼又痒,却又让枯寂的心活泛了许多。 圆石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心里暗暗替两人着急,他这些日子瞧着,自从南枝被贬到洗衣房那里,主子便成日绷着个脸,半点儿笑意思也没有。 他伺候了这么久,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都十几日了,什么气也该消了,明明心疼得紧,还授意了他找个丫头盯着那边,分明是怕她受人欺负,怎么就不肯松这个口。 他便只好又提了提胆子,劝道:“奴才斗胆想替南枝姑娘求个情,要不让她先回来吧,就是先放在咱们自己院里做个粗使丫头也成,眼见着这天一日冷过一日,待上了冰,那井水便冷得跟什么似的,奴才小时候也干过这些活计,最是知道那手放进冰水里的滋味,南枝姑娘哪受得了这个。” “退下。” 齐敬堂深蹙着眉,手里握着卷看不进去的书,冷冷打断他的话。身上的冷肃像是要凝成一场风雪。 圆石心中暗暗叫苦,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挨到个头。 哪知刚走到门口,便又被他叫回来:“紫苏与她要好,让她去看看。” 圆石连忙应下,心中暗喜,知道主子这算是松了口。 待出了门,见紫苏正守在一旁等着,迫不及待地给他递眼色问他,圆石忙也回了她个眼色,两人面上都浮现出喜色来。 圆石将紫苏拉到一旁,嘱咐道:“主子让你过几日过去一趟,你可千万劝着,带回个软话回来。” 紫苏忙点点头:“我晓得,倒是辛苦你了。” 圆石忙摆手道:“南枝姑娘一日不回来,主子那脸色便一日好不了,咱们底下的人便没有好过的。” 作者有话说: 不气不气 狗子的火葬场不远了! 二更合一! 小可爱们~我回来啦!抱歉因为上夹子的缘故之前更新时间不稳定从明天起恢复每晚6点的更新时间,并且会有一连几天的双更哦~
第28章 勾引 这日晨光正好, 南枝将手中的衣裳拧干,而后抻平,搭到竹竿上晾晒。 今日大家的谈性好像格外高些, 将冷清的小院都衬得热闹了。 南枝支耳去听,才知是福王一家倒了台, 侯府向来支持的是瑞王, 如今福王一倒, 对整个侯府来说都是喜事, 毕竟只有侯府繁盛了, 她们这些奴才才能过得安稳。 南枝原本只是听听, 不会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们这些大人物的沉浮, 现下与她而言,还不如洗好手上这件衣服重要。可毕竟议论的人多,那些话多多少少地往耳里钻: “我侄子在前院里伺候, 消息要灵通得多, 听说昨晚陛下下了旨,连夜派人封了那福王府,将福王一家都贬为庶人,自此圈禁在福王府里,终身不得出。还听说羽林卫带军连夜查抄了不少的家财,据说一车一车地运出来, 大半天也没运完呢, 都是贪来的赃款, 怕是普通人家几辈子也花不完的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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