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策停了一停,笑了,“可巧了,你是投亲,我也是,打算往天德城,能救你也是有缘,正好顺路将你送回去。” 陆九郎立即道,“多谢恩兄好意,我身体疼痛难当,不堪移动,还是让我就地休养。” 阿策现出为难之相,挠了挠头,“这哪能行,荒野里没吃没喝,我也不可能留下来陪你。” 陆九郎神情诚挚,“哪敢再劳恩兄,我还有点银子,换恩兄一些干粮清水,自己躺几日就好。” 阿策义正辞严道,“我好歹救你一场,哪能半途而弃,附近似有个镇子,等我雇辆马车垫上厚絮,一定将你妥贴的捎回,你只管放心。” 陆九郎益发虚弱,似说话都喘不上气,“恩兄虽是好心,但我自小体虚,如今一条命去了大半,再颠动就是要命了。” 阿策苦口婆心,连劝带吓,“你要是不走,蕃人再来怎么办,再说荒地还有野狼,没两天就将你连皮带肉啃个精光。” 陆九郎毫不犹豫道,“那也是我命该如此,总胜过痛死在马车上。” 阿策大约心眼太实,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语,大为摇头,“救都救了,哪能看着你死,小兄弟就不必担忧了。” 陆九郎方要再说,突然篝火一动,石穴又进来一个人。 昏黄的火光映出一个少女,她双眉茸茸,明眸湛亮,秀稚而娇美,想是在野泉沐过,一手拧着湿淋淋的黑发,随意瞥来一眼,忽然一笑。 少女望来的一刹,陆九郎的脊背如浸冰水,莫名的起了微栗,随着她一笑又消散了。他一时也未多思,只觉少女天真胆大,想是从未见过俊俏少年,稍加引诱就能到手。 阿策翻出软毡掷给少女,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妹妹小七,小兄弟别在意。” 陆九郎仍在绞尽脑汁的寻借口,避免被带去天德城,但阿策好像傻了,随口敷衍几句就睡下,倾刻间鼾声如雷。 陆九郎只好转向火堆另一边的少女,却见对方已在软毡上歇了,只有悻悻的闭上嘴。 石穴外一缕夜风掠入,吹得篝火轻晃,肌肤丝丝生凉。 陆九郎蓦然省起,僵了一刹,艰难的扭头回望,见自己两瓣光溜溜、烂糊糊的屁股,正一丝未遮的仰天而翘。 饶是陆九郎一肚子打算,想了无数话语摆脱这对兄妹,哪料到外伤引发高烧,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等他醒转过来,已经是在一辆马车内。车中并无旁人,他摸索身上穿着衣衫,略松一口气,又听得车外热闹非凡,诧异的挑开车帘一线,犹如五雷轰顶。 外头扑眼而来全是人,有的挑着竹筐,有的负着米面,还有卖炭的、贩糖的、拉骆驼的各色商队,挤挤攘攘的排着长队,前方灰黄的城墙好不眼熟,正是天德城的城门。 陆九郎全没想到一醒又回了阎王殿,通身直冒虚汗,眼见军士逐个勘查,远处的通告栏还贴着通缉的画像,他慌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拖着伤跳车逃走,车帘忽然一掀。 马儿缓蹄前趋,拖着车行近关卡,赶车的阿策声音轻快,“辛苦各位军爷,这是路引。” 军士接了路引,随即检看马车。布帘一挑,现出两个少女,一人落落大方,青嫩玉秀,任由打量并不在意;另一个被她揽在怀中,长发散乱,俏脸煞白,小嘴红盈盈,见人惊惶的一缩,瑟怕又娇弱。 军士扫过为之惊艳,嘴上却严厉起来,“车里可不要藏着什么,仔细搜一搜!” 阿策知机的塞过一锭银子,“妹妹体虚,一路颠簸染了病,急着进城找大夫,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军士一掂颇为满意,也就作罢,挥手放行。 车内的陆九郎一声不吭,通身给冷汗浸透了,抹了唇脂的嘴咬得发白。 他被少女揽在怀里,却没有半分销魂之感,腰际的一手宛如铁箍,扣得他动弹不得,少女另一只手借着发丝遮蔽,按在他的颈脉,稍一加力就能让人晕厥过去。 陆九郎一直提防阿策,压根没留意少女,此刻强忍惊异的转眸一望。 少女嫣然一笑,落下来的目光又凉又淡,宛如在看一只怯弱的小鸡仔。 马车辘辘入城,街道的喧闹声浪涌来,驾车的阿策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第4章 远来客 ◎少女侧头一笑,“叫我小七就好。”◎ 西棠阁的护院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只要巡守各院,驱赶一下醉鬼和穷措大,算不上劳累,还能天天瞧见美艳的娇娘,唯一的缺憾是不大体面,正经人瞧不上,多是些混赖之徒充数。 近日护院中多了一个朝气勃勃的青年,他手脚勤快,未语先笑,身形又精健,宛如烂蓬蒿里窜起了一枝劲竹,格外的打眼,连阁里的花娘都留意到,频频的飞个媚眼。 青年很懂规矩,从不往女人跟前凑,让护院的头领老邢很满意。 老邢其实不算老,刚过三旬,如今虽是个看院子的,也当过军中校尉,受过下级奉承,可惜上司选错了靠山,时势一变被革拿查办,连带他也遭殃,当下这份营生都是托了旧关系,可谓是落魄了。 几个旧同僚来阁里吃酒,老邢陪笑迎了,心里不是滋味,等回到歇宿的杂屋,新来的年轻人跟进来,提笼盖一掀,现出两碟卤菜一壶酒,老邢笑了。 能安慰失意中年人的,就只有酒了。 几杯黄汤灌下,老邢有了三分醉意,“几个龟孙如今得意了,抱上了卢逊的腿,看人都斜着眼,什么东西!” 年轻人在一旁搭话,“卢逊是不是前日与杜判官来过阁里的大人?原来是邢爷的老相识。” 老邢咬着鸡骨头,冷笑道,“就是那谄上欺下的王八,杜槐也是假模假样,军中没一个好货。” 年轻人很谦逊道,“邢爷对军中熟知,不妨说说这些贵人,我初来不懂,怕冲撞了。” 老邢酒兴上来,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天德城是一座军城,名义上的统领是远在灵州的朔方节度使,真正的执掌者是防御使周元庭。作为驻边多年的老将,周元庭已过六旬,酒色上头兴致不大,极少来西棠阁。 其次是副使童绍,他在朝中有靠山,一来就高傲跋扈,无人敢惹,如今城务大半都由他说了算,每过两三日必来阁中享乐,架子与脾气极大,侍奉尤其要小心。 再者是虞候薛季,此人刚冷少言,掌军务督查,职位虽在童绍之下,却能不偏不倚,颇有分庭抗礼之势。 至于判官、推官、押衙、兵马使、参军等各级官员,老邢无不熟极,对诸人大方与否,性情癖好,均能一一道来,正说到酣处,手下通报有客人争闹,老邢赶去处置,年轻人自然跟了上去。 一处华院闹哄哄的围满人,屋内的精瓷细碗打个稀烂,绫罗软帷糊满了汤酒,堂中对峙的二人皆是一脸激怒,一副不死不休之态。 左边的大汉体格雄壮,指戟喝骂,“跟爷玩阴的,今日不打死杜槐你个龟孙,老子就不姓樊!” 右边的男子锦袍短髯,面相端然,捂着青紫的眉额,愤然道,“樊志,你因私犯公,殴打同僚,我必去上司面前道明是非,剥了你这兵马使的皮!” 樊志泼口大骂,“只管去告状,当老子怕你个卵?凭什么动老子的兵!” 杜槐怒咻咻道,“我既为判官,有惩治之权,你的手下犯错就该受罚!” 樊志一脚踹飞圆凳,砸在杜槐身侧,“赌钱算个屁!你不就是借机发作,想把他们的差使夺给旁人,不然怎么对得起背后孝敬的银子!” 杜槐的面色异常难看,“满口胡言!他们违纪在先,我秉公惩治,你不服尽管向上申诉!” 樊志提起拳头,“老子受你这鸟气?先将你打个半死,再押去府内翻搜,等人赃并获,看你拿什么装样!” 杜槐给激得拔出腰刀,“欺人太甚!纵是将来上头责骂,我也要和你拼了!” 两人均是怒容满面,青筋暴起,眼看要血溅五步。 年轻人不免一惊,天德军的将官竟然如此暴烈,哪是花楼的护院能劝得了。 老邢却毫不畏惧,快步上前,声调都拔高了三分,“这不是樊大人和杜大人,怎的不痛快了?是酒淡了还是花娘服侍得不好?天天照面的同僚,再大的怨气到阁里也该散了。” 老邢一番连说带笑,将杜槐的刀压回鞘,杜槐居然也不反抗,场面当即松了三分。 老邢又去安抚樊志,“樊大人几天没来,兰姐一直惦记,要是知道您进阁没瞧她,定要胡思乱想,大人务必去说几句,我这就让人把酒菜送过去。” 几句话的功夫,樊志的拳头也松了,满面凶悍化作一声冷哼,哪还有剑拔弩张。 老邢继续奉承杜槐,“喝喝闹闹的才是老伙计,杜大人来得正好,小莲儿新学了曲子,说头一个弹给您听,一定得赏她这份薄面。” 年轻人在一旁目瞪口呆,老邢一唤,“阿策!愣着做什么,还不带樊大人去见兰姐。” 阿策赶紧带路,樊志的脚跟上来,嘴里还不忘放狠话,“等爷办完事,回头要你好看!” 杜槐压根不理,目不斜视的被老邢请去了另一边。 老邢如有神助,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争斗,阿策实在难以理解。 更让他震惊的是次日樊志和杜槐竟然醉醺醺,臂挽臂的离去,满口的称兄道弟,亲热得宛如一家。 老邢面不改色,麻利的送客,转头解了阿策的困惑,“真有仇哪会在堂子里打架,做个样子罢了,图的就是有人劝,好下台。这一闹杜槐就不致于太过,樊志在下属面前也有交待,大伙都不干净,闹大了谁都没好处。” 阿策恍然了悟,带上了佩服。 老邢有些得意,也有些疲惫,“我能吃这碗饭,就是明白里头的门道,不用把这些将官看得太高,军中就是烂泥塘,我从军时也曾一腔热血,枪法也能一夸,到后来——” 潦倒的男人停了话语,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一声叹息。 城西角一带巷子多杂,屋价不高,许多初迁来的百姓都选择此处暂居。 胡娘子是个寡妇,丈夫早先营商挣了些家当,半道故去,余下一个独子。她将院子隔墙一分,租赁出去,兼做中人赚些碎银。这日她洗完衣裳,将水泼去中庭的水沟,就见一个少女挎着篮子回来。 少女玉颜明秀,手脚纤长,举止轻快利落,不似小家女的羞怯,见人大方而唤,“大娘,我买了果子,您也尝一尝。” 胡娘子扫见对方篮子内,脸上挂笑,嘴里絮叨起来,“小七,就算我给阿策荐了活计,你也不能省了灶上的功夫,外头的吃食贵,经得起几个花销?” 小七随口应对,“大娘说的是,我们初来,家人病着顾不上这些,过一阵置办齐了再说。” 胡娘子接了塞来的果子,仍是责备,“不就是差些锅碗,在杂铺赈几件就是,有病人更得精打细算,哪能像你这般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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