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按下气性,“我自会去劝慰,你少劳些神。” 韩戎秋叹息,“连年战事折了多少好儿郎,各族各部全要抚调,送了皇子又要征兵,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他从来雄心壮志,永不气馁,还是头一次显出疲颓,连韩夫人也觉得意外,安慰道,“就算战事纷繁,总好过受蕃人欺凌的辰光,孩子们也开始为你分担,终会有太平之日的。” 韩戎秋在妻子的陪伴下休憩了半日,散去了不适,依旧是壮志在握的河西节度使,他精力旺盛的处理了一阵事务,忽然想起,召来了陆九郎。 陆九郎在城中的军驿养伤,年轻恢复得快,伤势已好了八成,即使未归营,他的事迹也已在军中疯传,足堪为传奇。 韩戎秋打量着他,很是欣慰,“陆九郎,你此次战功非凡,想要何种赏赐?” 陆九郎眸光闪烁,一时未语。 韩戎秋以为他在迟疑,和悦的鼓励,“不管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陆九郎忽道,“韩七将军。” 韩戎秋一愕。 陆九郎自然的接下去,“韩七将军如何了?” 韩戎秋释然,微微一叹,“你也知太医所言,她的情形还需要长久的调养。” 陆九郎停了片刻,试探道,“若将军归营,我愿为副将。” 女儿的伤情未必能回返军中,韩戎秋不置可否,“副将低了些,今后可为主将,韩小将军对你也很欣赏,愿意给予重用。” 赤火军少了两万人,战力下滑极大,短期内必然无法出战,升迁难及青木军,跟着韩小将军的确是一条青云之路。 陆九郎却道,“我入伍就在赤火军,只觉亲切,不愿转去别营,望大人准许。” 韩戎秋不答反问,“竞武之时你公开挑战,分明对韩七将军有怨,为何独山海却违令折返,又冒死混入敌军相救?” 这些话伙伴问过多次,陆九郎均不作答,此时方要随口一诌,但对着韩戎秋深睿的目光,竟是说不出,良久才道,“想到就做了,没什么缘故。” 韩戎秋也不再追问,改道,“殿下对你印象极佳,想召你在身边陪伴。” 陆九郎默了一刹,“多谢殿下抬爱,但我伤势未愈,有所不便,还请大人代为婉谢。” 皇子赏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遇,断腿都恨不得爬去,陆九郎却一言拒了,反而提出请求,“韩七将军受伤不轻,她予我多次有恩,不知可否前去探望?” 韩戎秋微讶,忽然一笑,眸光慈和而了然,仿佛已知晓了答案。 河西受胡风影响,不讲究男女大防,陆九郎虽是外男,得令了也能踏入韩家小姐的闺房。 韩明铮的屋子布置得典雅舒适,器物精美,犀角盘、玉灯擎、乌漆山水立屏,连幔帐也织着金丝,只是窗扉紧闭,门悬厚帘,一股郁结的药气不散。 韩明铮近一阵可谓无聊之极,受伤势所限,她什么也做不了,成日的补汤补药不断,还要敷弄香膏与香油润养发肤,从早到晚被侍女摆布。 陆九郎来时,她才敷完脸,难免有些尴尬,躺着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问,“你的伤怎样了?” 几个侍女伴在榻边,陆九郎不好近前,立在丈外,“好多了,将军还是不能动?” 韩明铮从未听他唤将军,不免略有些意外,“大概还需要一阵,说是得慢养。” 她躺了多日,浑身骨头都不舒服,对着外人想撑坐起来,侍女立即围着劝阻。 韩明铮不再动弹,双眉微蹙,凝着一缕闷气,“就是如此,没什么好探望的,你回去吧。” 陆九郎却道,“外面日头极好,要不去院里坐一会?” 韩明铮很无奈,“我连榻都下不去。” 陆九郎也不多话,将一张牛皮躺椅搬去院里,转来不顾侍女的惊呼,将韩明铮连人带锦被抄起,抱出去置在椅上,自己在椅边盘坐下来。 一群侍女哪想到青年如此擅作主张,又惊又怒,拦又拦不住,登时乱了。 韩明铮也愕了,随即被明光刺得眯眼,暖融的日头落在身上,丝丝细风吹着脸鬓,一扫去通身的滞气,久违的轻畅舒惬。 陆九郎一派自若,居然还发号施令起来,“我奉韩大人之命前来,有军机要务与将军商议,旁人不得窥听,你们下去候着。” 一众侍女给慑住了,也不知该不该听从。 韩明铮睁开眼,淡道,“将茶水点心置好,下去歇着吧。” 侍女一退,她忍不住莞尔,“到底是陆九,假话随口而出,全给你唬住了。” 阳光晴暖,映得她的发如墨云,脸颊粉润,裹在锦被内慵懒又娇软。 陆九郎静静的瞧着,“那又如何,总好过韩七将军在军中威风八面,回家却给侍女管得动弹不得。” 韩明铮任他取笑,也不在意,“是阿娘的嘱咐,不好拂了意,忍忍也就过去了。” 不带兵的时候,她的脾气总是很好,庭院安宁,光影澄明,连陆九郎这乖张家伙也似可爱起来。 谁知他下一句嘴又毒起来,“要是亲的也不必如此。” 韩明铮懒得跟他计较,“如果亲娘还在,我也愿意这般顺着。” 陆九郎轻哼一声,“我从来不听母亲的话,哪怕她活过来,我也不会改。” 这人总是一时浑一时好,韩明铮一点隐生的怅思全给他搅没了。 陆九郎说得毫无愧疚,“我娘宠我,什么错也不骂,一味的赞我聪明,还说我终有一天成为人上人。我都听烦了,只在要钱时才去寻她。” 韩明铮神情微冷,“她生你养你,你却瞧不起她。” 陆九郎一点也不掩饰,“她确实蠢钝,明明可以靠美貌过得不错,非要一心贴我,甘愿掏空所有,谁稀罕她这样,我又不想有个做妓子的娘。” 韩明铮要不是无力,实在很想揍他一顿。 陆九郎却又垂了眸,声音低怅,“但这世上只有她疼我,再难也要护着我。” 韩明铮的怒气散了,凝望着旷远的晴空,“我娘也是,要不是为了送我出凉州,她应该还活着——” 她不觉给引动了心绪,一言后陡然反应过来,侧过头不再说了。 陆九郎这会又似知情识趣起来,在一旁不多嘴了,递过一盏茶。 韩明铮抑了酸楚,接过茶慢慢的饮,虽然斗了几句嘴,相处的气氛倒放松了许多。 陆九郎轻飘飘的一转,“饿了,想吃烤肉,将军肯不肯招待吃食?” 韩明铮给他一句勾起了馋念,韩夫人奉行清淡养身,伤后不让她进大荤,嘴淡得要命,只能忍着悻悻道,“你自己出去吃,挂我的帐,二里外有个酒楼不错,厨子擅烤羊。” 陆九郎窥着她的神情,谑道,“外头的吃食有什么意思,府上还差一只羊?” 韩明铮没好气道,“厨房是能做,难道叫我看着你吃?” 她显然不大高兴,陆九郎半点不怵,“不必使唤厨房,有烤架与香料,我可以在院里烤。” 现烤的香气谁顶得住,听着更气人了,韩明铮方要说话,忽的心头一亮,打着待客之名,侍女又不在身旁,谁还能管她吃了几口? 她一喜抬眼,陆九郎无声的一笑,狭眸灵狡非常。
第60章 意消磨 ◎哪怕恢复不了,你依然是声名最盛的韩家女◎ 沙州足足热闹了一个月,随着五皇子一行人踏上归途,城内恢复了平静。 石头与伍摧伤好得差不多,耐不住军驿的无聊,跟着陆九郎出来吃喝,等饱得快挪不动了,给他带到了南边斜街的一方宅院。 宅院门舍精雅,粉壁乌檐,外头立着栓马石,一溜院墙平整方直,出了巷口就是大街,在寸土寸金的沙州可想价值,纵然赤火营军饷丰厚,当兵的也绝买不起。 伍摧看怔了,石头看傻了。 陆九郎取出锁匙打开院门,三人将里外绕了个遍,院子格局方正,屋宇净瓦明堂,舒适又体面,连花木也养得青碧茂盛。 石头简直心花怒放,“九郎,这真不是做梦?安家居然送你这么好的宅子!” 伍摧又羡又妒,“你小子走狗运,顺手一救就得个宅子,韩家怎么不给我们也赏一套!” 韩家给的赏银也极为丰厚,但伍摧可舍不得用来买位置这样好的宅院。 陆九郎心中雪亮,若他仅是个大头兵,安家哪会如此慷慨,当下也不道破,抑住得意道,“主屋是我的,厢房给你们,以后在城里就有宿处,不必赶着回营了。” 厢房的桌榻齐全,被褥蓬松绵软,石头扑去打了个滚,万分陶醉,“比军驿舒服多了,我今晚就住这!” 伍摧实在艳羡,酸叽叽的挑剔,“送了院子怎么没配几个仆人,难道还要自己洒扫?” 陆九郎慢悠悠道,“当然送了,我没要。” 伍摧宛如看傻子一般,“白送的为什么不要?” 陆九郎一嗤,“你当什么都能收?空了就扫扫院子,饿了自己买吃食,我还有事要办。” 他将锁匙一抛就走了,伍摧讶道,“陆九能有什么事?” 石头与陆九郎相伴多年,看宅子与自己的无异,快活的要命,“他去南楼取胡饼,赶时辰呢。” 南楼的胡饼用马油拌馅,出名的咸酥脆美,伍摧一听口水涌动,“早知道跟着去,刚出锅的最好。” 石头哈笑出来,“你哪买得到,九郎付了双倍的银子,要带去探将军。” 伍摧的希翼落空,悻然道,“将军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受他这点小伎俩?不如给我呢。” 石头晃着锁匙喜滋滋的在院里转悠,没理他的牢骚。 伍摧忍不住叨咕,“陆九为啥这么贴着将军?想讨好了加官进爵,还是有别的花头,我怎么越瞧越不对劲?” 石头又一次否认,“大约就是想再熟络些,跟将军近了又没坏处。” 伍摧很是怀疑,鄙夷道,“你个憨脑袋,问了也白问!” 陆九郎来过韩府两次,给赏异常大方,门子印象深刻,通报也勤快,不一会就放他入宅。 他给带着过了两重院,听见争执之声,随后方景疾步而出,恰遇上陆九郎,现出一抹怒意。 韩昭文从后方追出,面色同样不大好。 方景也不理陆九郎,恨道,“韩大人让这小子做我儿的副将,我儿没了,他和七小姐却无事,只有韩家人的命才是命?” 韩昭文拄着拐,恳切的劝道,“姑父何必这么说,方毅是自家人,阿爹与你一样痛心。” 方景的神情更难看,“他会痛心?一个野种都能活下来,韩家受朝廷勋赏,享尽风光,方家得到什么?兰州之战我落了伤,独山海更连儿子的尸首也收不着!” 韩昭文待要再劝,方景不肯再听,怒冲冲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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