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铮制住来人,赫然是陆九郎,当即蹿起了火,方要斥骂,忽觉指下烫热非常,又见他气息浊重,肌肤红赤,身上似有血腥气,情形显然不对。 她松开手,按下火气低了声音,“怎么回事?” 陆九郎爬起来,倚着车壁默然不语,从帘缝窥了一眼车后。 韩明铮见他如此情态,蹙起了眉,“又有人要杀你?” 陆九郎还是没答,抬手扯了扯衣襟,仿佛在忍耐什么,身子犹如火炉,烘得厢内都热起来。 韩明铮也懒得再问,不外是些暗里勾当,反正宅邸相邻,载回去扔在门口就是。 她不再言语,陆九郎反而盯住她,一双眼眸幽亮,似放浪又似渴望,侵袭的气息太强,她垂眸只当不知,浑身都不自在。 陆九郎似更难受了,渐渐倚坐不住,开始东倒西歪。轻车内里狭窄,韩明铮不能让他倒在身上,只得扶住,烫热得令她心惊,不禁问道,“你到底服了什么?” 陆九郎的头垂在她耳畔,喃喃的答了,“红丸,不碍事,等药力散去就好。” 他的吐息极热,声音低哑,激得她耳畔发痒,韩明铮感觉对方确实无力,将他按躺下来,免了相触的尴尬,话语带上微责,“听说不是好物,你都清楚不能让司湛碰,自己却无所谓?” 陆九郎贴在她的膝畔,答非所问,“你来长安太早了,不是时候。” 他的话语含糊,韩明铮还是听清了,淡道,“我原本也不想来。” 陆九郎似在自言自语,指尖纠着她的衣摆,“该来得晚些,等我成了当朝一品,万人之上——” 这等幼稚的狂言,韩明铮听得好笑,又给触碰惹得心烦,扯回衣摆微讽,“正好见证陆将军如何风光?给你羞辱一场,悔不当初?” 陆九郎静默一阵,低道,“到那时,我向韩家求娶——你会不会应?” 韩明铮一怔,突然酸涩起来,侧过了头,“不会。” 陆九郎覆住她的手,眸光复杂又晦涩,似听不到拒绝,“如果我没离开沙州,你已经是我的。” 当年气盛,满心绝望,哪知裴行彦是个短命鬼,两家的联姻不过是一场幻影。 韩明铮忍着紊乱抽开,“说这些做什么,一会我将你扔在宅外,自己唤门子。” 陆九郎微黯,“我不能回去,仆人是外头送的,背后另有主人,石头又还在养伤。” 韩明铮也不多问,“有可靠的朋友?我载你过去。” 陆九郎摇了摇头,蜷起高大的身子,昏然而脆弱,“都是一道吃喝玩乐,哪有一人可信,你将我甩在道边就好——” 韩明铮再问就没了回答,瞧他呼吸浅乱,额间烫手,实在不能不理,只有将人带了回去。 幸而韩昭文今夜不在,一旦知晓,少不得要教训一顿。 韩明铮不想多事,让马车驶到后院的小楼前,屏退了仆从,因兄长腿脚不便,宅内一律卸了门槛,倒方便了出入。 小楼为迎新主人额外布置了一番,楼内丝幔垂地,云屏金炉,妆台搁着宝奁,檀架搭着熏好的外裳,边上置着漆亮的衣箱,一缕淡香宁谧。 陆九郎在车内一副要死不活的样,扶进楼却很配合,焉焉的迈着长腿上了二层,扑在韩明铮的榻上,要不是见他赤热不消,嘴唇枯干,她简直怀疑这人是在作假。 陆九郎翻过身,含糊的唤了一声水。 韩明铮倒了水过来扶起他,陆九郎倚着朝思暮想的肩膀,感觉一只手在额际覆贴,身畔香气盈动,他浑身血脉贲张,绷得近乎发疼,极想将她就势按倒。 然而她已经起疑,一动势必给撵出去,陆九郎强抑下来,规规矩矩的饮完水,任她将自己放回榻上,从眼缝偷瞧着她美好的身形,越发心潮涌动,燥热难当。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要不是在伏藏车底时吞了红丸,哪有机会近她的身,他忍着药力装焉,见她踌躇着似想请大夫,发出一声低吟,“不必管我,缓些时候药力就过了。” 事涉私密,确实不宜惊动外人,韩明铮绞了冷帕给他敷上,陆九郎似烧迷糊了,贴着她的手心偎蹭,握着腕不肯放。 韩明铮待要抽开,陆九郎睁开眼,昏乱又委屈,“韩明铮,你对石头都肯温柔,却从不对我心软。” 韩明铮一怔,坐在榻边心神紊乱,也不知想了什么。 陆九郎平日英挺强悍,这会仿佛成了孩子一般,不断的发汗,翻来翻去的哼唧,险些跌下床榻。韩明铮去扶,一没留神给他扑住,热腻的舌尖擦过耳下,浑身为之一麻,觉出不对厉声一喝,“陆九郎!” 陆九郎不动了,任她一把掀开,撞得榻板一响。 韩明铮紧咬着牙,又怒又恼,“我竟忘了,你惯会利用女人心软!” 陆九郎忽然敛了作态,眸光寂软又灰暗,居然认了,“是,其实不必照应,我就是贪着一点不舍,红丸散药简单,让人抬一桶冷水浸着就行。” 韩明铮本来要将他撵出去,听后强压怒火,扯落幔帐,打铃唤人送水。 一大桶凉水送上来,韩明铮闭了门扉,挑开幔帐冷然道,“我去别处歇着,你自己折腾,好了翻墙回去,不必再有往来。” 陆九郎望着她,默然不语。 韩明铮待要踏出去,还是没忍住,“你已得了高官厚?,以后还是少使偏激冒进的手腕,不然终有一日大祸临身。” 陆九郎也不装了,淡淡的回道,“我怎能不耍手腕,无权无势,连许给我的都能让人夺走,触碰也成了妄想,我死也不愿再受这种屈辱。” 韩明铮一窒,默然避了出去。 她虽气恨陆九郎的狡诈,还是放不下心,过了一阵回到门外,听屋内的人在榻上转动,气息含糊而古怪,间杂着唤她的名字。 韩明铮到底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完全无知,等想通他在做什么,刹那间面红耳赤,拔脚走了。 这一夜可谓难眠,到清晨陆九郎没了影,屋内凌乱不堪,床褥泡在桶里,好歹免了难堪。 韩明铮松了口气,让仆役将水桶抬出,侍女入内打扫,重铺丝褥,从衣箱挑出洁净的新裳,方便主人更换。 几名侍女忽的低议起来,均在疑惑,衣箱内莫名的少了两件贴身亵衣。 韩明铮听得如芒在背,哪会猜不出,心底羞恼已极,恨不得将陆九郎痛殴一顿才好。
第89章 扳权宦 ◎我与马安南给人挑着斗来斗去,谁也没落到好◎ 当大火肆意燎原之时,谁会想到起于一枚小小的火星,盂兰盆夜一场偶然的冲突杀人事件,却引出了震惊朝野的大案。 蒋轩一经拿获,对孙珪之死供认不讳,还咬出内枢密使马安南指使义子骗弄军械,倒卖获利的重罪,将审讯的官员给惊呆了。马安南的地位与左、右护军中尉相当,平日里承受表奏、出纳帝命,甚至可以压制宰相,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消息才一传出,蒋轩在狱中一夜暴毙,满朝文臣不禁激动起来,雪花般的折子要求彻查。 马安南大怒,当然不肯认,立即彻查军器监,翻出多年来监内虚饰帐面,大量军械不知去向。他冷笑三声,着人盘帐封库,不料当夜长安武库大火,奏报焚毁兵器四十万件,一切实据销了个干净。 马安南怒不可遏,拍案震得茶盏俱倒,阴森森道,“好家伙,把屎盆子朝我头上扣,以为大火烧库就能遮掩过去,当咱家是吃素的?” 他从掌武库的卫尉寺开刀,从寺卿到少卿、军械监的监司,少丞,主薄与录事,甚至弩坊署和甲坊署的杂作与工匠等,一并锁拿拷问,从根底上盘查,又追索各军历年军械调拔,着快马盘点实库。 他这边刀光霍霍,对手岂会静待,不断有人检发马安南在长安大肆圈地夺产,连皇室宗亲也受害,手下的干儿子以替天子寻道之名肆意劫夺,抢□□女,甚至向京郊的官吏勒饷供养,凶暴甚于盗寇。 不断曝出的恶行令群臣激愤,就在马安南千夫所指之际,关于军械的追查也有了惊人的发现。武库大火是有人刻意毁坏水龙,锁上了取水的通道,清理灰烬发现库中武器仅有数万,根本不足所报,而十余年来有逾百余万军械流出,私卖给回鹘军与蕃军,连河东军、朔方军、天德军、镇西军悉数卷了进去。 天子雷霆大怒,令宰相合并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审,一层层抽丝剥茧,查到位高权重的左军中尉丁良身上。 两大权宦的罪行越曝越多,每日的朝会沸沸扬扬,马安南跋扈擅权,强取豪夺,固然令人发指,丁良掌着数十万大军,军械大案关乎朝廷命脉,更是骇人听闻。 一声惊雷炸响,长电频频裂空,密雨洒了下来。 韩昭文在檐下静立,看怒雨倾盆,打得庭树枝叶凌乱,地面积水横流。 司湛也跟出来,感受狂风带来的凉意,“原来长安也有大雨,这一落好舒爽。” 二人所想的截然不同,韩昭文心有所感,“你看来舒爽,自有人惶怕,不知一场暴雨要掀掉多少乌纱。” 近期传言漫天飞,司湛免不了听闻,想来犹有余悸,还好蒋轩杀人那一夜,自己提前离去,不然韩家才受了敕封,又卷进如此大案,挨骂都是轻的。 他摸了摸后脑,深为不解,“也是奇了,孙大人好歹是个武官,怎么会死在文官手上,难道是那红丸所致?” 韩昭文当然明白蹊跷,蒋轩死得更离奇,不过无人在意这两枚棋子,马安南与丁良的党羽人人自危,城内抄家不断,连天牢都要塞满了。 想到此处,他掠了一眼隔墙的楼阁,风雨中沉暗如影,朝中格局大动,有人失意有人飞扬,而陆九郎正当快马乘风,必是忙碌得很。 他料的不错,陆九郎此时挟着名册,领着如狼似虎的禁军抄家,点完所有人头,墨笔淋漓的一勾,一律锁拿带走,至于入死牢还是进教坊,就看有司的裁度了。 外头轰隆隆的炸雷,屋内的男男女女失声号啕,平日趾高气扬的公卿面如土色,两股悚悚而颤,陆九郎漫不经心的一掏耳朵,只当是看戏,一干禁军大肆翻抄,有好东西先往怀里揣。 喧腾胡闹了半晌,豪宅抄了个底朝天。陆九郎见雨势小了,迈出大门,在阶上蹭去鞋底的泥,见一骑快马奔来,他心领神会的一喝,“都跟上,捞大鱼了。” 这条大鱼不是旁人,正是左军统领丁良。 丁良到底地位不凡,多日来尽管处于众矢之的,依然未给下狱,圈在宅内听候处置,直到今日圣意落定,季昌领旨亲自上门提拿。 陆九郎赶的恰是时候,在丁良的宅邸附近接了季昌的车驾。 丁良的宅子位于长安东北角,是宫城以外最为奢华的坊弄,一座座楼殿气派华美,飞檐相接,多为皇室亲王成年后的居邸,合称十六王宅。丁良能昂然居于此地,可见权柄之盛,府内的门子个个鼻孔朝天,随意喝斥高官大员,勒要重贿才肯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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